第四十二話 陰陽永隔
“你為什麽會來救我?”周瑜忽然凝望著甘寧的雙眼問道,大腦和心髒都在火辣辣地疼痛。
“為什麽?這哪有為什麽?”甘寧孩子氣地笑了,露出兩顆銀亮亮的虎牙,“唯一的理由——我是你的將領,你是我的周都督,就這麽簡單。”
末了他又笑了,酒窩和虎牙一起露出來,金色的頭發披散著,毛茸茸的像頭可愛的獅子。
腰間兩隻銅鈴反射著燭光,光芒刺目。
靜默了好一陣兒,周瑜也衝他笑起來。那笑容裏全無一絲雜色,純淨無瑕。
謝謝你,甘寧。
這一路走到現在,有了你這句話,我也能安心了。
這個時候,隻要能夠讓他擁有哪怕一絲的寬慰,也是足夠。
同樣是夜晚,同樣是江上的船,同樣是兩個人。時間仿佛一瞬間溯流而上,回到了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
“興霸,來此之前我已經向主公稟報,任命你前去鎮守巴陵。”周瑜輕聲道。
甘寧怔了一怔。
“為什麽?”他不解。
“這哪有為什麽?”周瑜努力學著他方才的語調,“此時已經到時辰了,你必須先回南徐一趟,親自麵見主公,再回來上任。”
正交談間,聽見幾聲鼓響——已經到了夜裏三更了。
“現在我們在哪?”周瑜有意無意地望了望窗外。
“船已經到了巴陵地界,”甘寧心裏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卻又說不出是什麽讓他心慌,“不如先在此歇息一宿?”
周瑜點頭,臉上的淡淡笑意裏有著難以捉摸的味道。
他指了指木牆上掛著的佩劍——那把名叫“風火”的吳王劍,曆久彌新,青銅劍鞘被燭火照得雪亮:“帶上它前去麵見主公,即刻啟程。”
那聲音裏分明帶著命令的意味。
甘寧更加不解:“可是周都督,不過是一座根本不可能丟失的城池,何必這麽慌張?”
換句話講,現在我想留在你身邊,多陪你一刻鍾,也不行嗎?
周瑜故意板起臉來:“這是軍令。”
其實他現在的麵容,又好笑又虛弱還想板著臉,著實讓人不忍直視。
“再說了,就算是守一座城池,也沒必要趕得這麽急……”甘寧強辯道,雖然他打心底裏已經不想再跟周瑜作對了。
走到現在他才終於發現,周瑜之於他,已經遠遠超出了“恩人”二字。
一瞬間,甘寧忽然有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卻又不敢明說。
“興霸,從什麽時候開始,你也變得這麽懂規矩了?”周瑜笑道,聲音宛如不經意間掠過竹林的微風。
“聽好,我叫瑜,表字公瑾,不叫都督。”
“你這人,在我麵前,何必這麽拘束。”
甘寧一怔。
似乎有某兩段跨越許多年的記憶,哢嚓一聲掛上了鉤。
周瑜望著甘寧略帶些驚訝的麵容,會心一笑。
或許,坐在我身旁的還是當年那個大大咧咧的甘興霸。隻是他的肉體,已經換上了一副比原來更加規矩,卻更加空洞的靈魂吧。
你說得對,時間會在不經意間改變一個人。隻是你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戲外,看著戲中人悲歡生死,孰料其實自己也早已身處戲中,這一生一世,再也無法脫身。
命運就是一場春秋大戲。瞬間光華,修短命矣,不足惜、不足惜啊。
那天甘寧帶著那把名叫“風火”的吳王劍,一路疾馳星夜趕回南徐。此時天已經亮堂起來了——即便是在深冬,江南的天還是亮得早些。許是昨夜裏的雲彩未曾消散殆盡,今晨的朝霞格外豔麗,一團一團,火一般地張揚。
偶爾有冷風嗖嗖地吹過耳際,把鬢角碎發拂到臉上。
“主公!”
急促的腳步聲甩在殿堂前的白玉石台階上,發出“嗒嗒”的響聲。孫權見是甘寧一身風塵、衣冠稍微有些不整地趕過來,不禁呀然一驚。
也就在同一瞬間,他心裏全都明白了。
甘寧此番趕回來,帶來的不是全線潰敗的戰報,就是……
噩耗。
“興霸請講。”孫權目光呆滯地急急趕下台階相迎,腳步有些趔趄,聲音微微發顫。
驀地,他忽然瞥見甘寧手裏那把青銅長劍。
風火——在當年燃起赤壁江麵上那一場大火的傳奇。
“前線失利了,現在大軍乘船往這邊趕,現在估計還停留在巴陵地界,”甘寧大口喘著粗氣,額頭上沁出汗珠,被冷風一吹,冰涼徹骨,“大都督告訴我,他已經向主公上書,命我去鎮守巴陵,要我回來先麵見主公……”
沒等他把話說完,孫權就用幾乎聽不真切的斷續語句打斷了他。
我知道、我知道。
這個工於心計的家夥,他哪裏是真心誠意地讓你回來走這套程序,他不過是……
不想讓你親眼看著他辭世罷了。
孫權兩隻手在袖口中攥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牢牢攥緊,以至於指甲把皮膚都掐出血來。
末了忽然看見一個兵卒,像甘寧一樣,一身風塵地遙遙向這邊跑來,口中喊著“主公”,手裏拿著一個白色的布囊。
“是、是公瑾的來信嗎?”孫權的聲音比方才更加顫抖。
甘寧心裏一緊。
兵卒點頭,就將那布囊交給了孫權。
布囊裏,蜷縮著一封薄薄的書信。玄墨揮灑,看得出來,執筆的人雖然已經病入膏肓,但不失沉穩與剛毅。
“瑜以凡才,昔受討逆殊特之遇,委以腹心。遂荷榮任,統禦兵馬,誌執鞭弭,自效戎行。規定巴蜀,次取襄陽,憑賴威靈,謂若在握。至以不謹,道遇暴疾,昨自醫療,日加無損。人生有死,修短命矣,誠不足惜。但恨微誌未展,不複奉教命耳。
方今曹公在北,疆埸未靜,劉備寄寓,有似養虎,天下之事未知終始,此朝士旰食之秋,至尊垂慮之日也。魯肅忠烈,臨事不苟,可以代瑜。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儻或可采,瑜死不朽矣。”
信紙一角,帶著斑斑血跡,猙獰的鮮紅似要撕裂人的靈魂。
……
甘寧獨自一人,帶著“風火”長劍,在南岸的山頭行走。山崖下麵是波濤洶湧的長江,陽光照在江麵上,粼粼波光,閃爍射目。遠處水天相接的地方,隱隱看到北岸的一條淡灰色的線。此時的風浪都很大,浪潮浩浩****、聲如滾雷、吞天沃日。
這一切,都是一場大夢嗎。
或者說,公瑾,這又是你的詐死伎倆?
甘寧的神色很平靜,平靜得幾乎不像他本人。
末了他忽然淺笑出聲,金黃色的頭發被江風吹得絲縷飄揚。
“詐死……你是不是又想跟我玩這一套……”
他口中喃喃,身體忽然有些搖晃。
說實話,甘寧不是不知道,周瑜真的已經離去,隻是他不願相信、更不願接受這個事實罷了。
那常伴身邊的人倏忽之間便陰陽永隔的撕心裂肺苦痛,他還接受不了。
方才孫權的話還在他耳邊回響。
“公瑾的死怨不得別人,他是自己逼死了自己。”
甘寧忽然覺得好笑,於是他仰天大笑起來,笑聲卻比哭聲還要淩厲。
笑到最後,臉上卻滿是淚痕。
你這家夥……
你這家夥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最信任的人,偏偏是最不信你的人。
甘寧忽然“撲通”一聲雙膝跪地,向著廣袤浩渺的江麵,嚎啕大哭。淚水撲簌簌地滾落膝下的泥土。
周公瑾,我還沒來得及想你報答知遇之恩,你就這樣先我一步走了?
你這個出爾反爾的家夥。
那麽,今後我將不遺餘力地,把我對你所有的感激、所有的恩恩怨怨,回報給他。
呂蒙,呂子明。
萬裏無雲的天際,陡然劃過一隻雄鷹,淒淩的長鳴撕裂寰宇。
“喂,那家夥,你一個人在做什麽?”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
“我從漢陽郡回來之後就一直在找你,你跑到哪裏去了?”
是淩統。那個聲音,自從那天他放出那致命的一箭之後,就已經深深烙在他的腦海裏,這一生一世,再也無法抹去。
甘寧忙止住哭聲轉身,恰好與雙手叉腰站在他身後的淩統四目相對——許多天沒見了,這小子還是老樣兒,一身紅色的輕便衣裝,雖然穿的很厚,但即使在冬天也不顯得臃腫,反而多了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沉穩。
“你什麽時候,這麽懂規矩了?”淩統十有八九已經猜出了甘寧為何而哭,但他似乎刻意地避開了這個話題,反而對甘寧一身規矩整齊的打扮十分感興趣。
甘寧有些尷尬地低頭望了望自己——金色的頭發盤起在頭頂,戴上不常戴的小冠,插上桃木發簪;上身規矩地穿著三層衣裳,腰間的銅鈴與粗麻繩換成了一條雅致的玉帶。
誠然,現在的自己,已經不是原來的自己了。
換句話說,自己已經在悄無聲息地,被這個世界,同化了。
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尤其是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偏偏讓甘寧獨自一人撞見這個小冤家。倘若呂蒙在他身邊還好一些,但隻他自己,隻好語塞地幹站著。
“那我走了,你接著哭吧。”
淩統一勾嘴角,轉身要走。
腳步卻下意識地停住了,專等著甘寧喊住他。
不出所料,甘寧在身後低低喚了聲“公績”。
淩統雙手環抱著轉身,用身高優勢小角度俯視著胡亂抹擦淚痕的甘寧。
“這是大都督的佩劍?”淩統忽然瞥見甘寧手中那柄長劍,頓時心生疑惑,“你拿著它做什麽?”
甘寧無言,隻是回頭遙望南徐城——十裏白幡慘淡,倒映著天空的顏色。
“大都督,去世了。”甘寧喃喃道,同時奇怪自己內心竟然毫無波瀾。
或者,這一刻他早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而今麵對的時候,周身的神經,已經完全,麻木了。
淩統愣了一愣,嘴角微微抽搐了幾下。
“當真?”
聽那聲音,似乎早就知道卻可以裝出詫異的模樣。
甘寧微微頷首,目光遼遠而深邃。
末了他緩步踱到江邊,神色平和地,將手中那柄長劍,沉入江底。
劍落汆的時候,發出清幽的響聲。
有水波一道一道漾開,向遠方逐浪而去。
這一天,恰好是,臘月既望。
仿佛忽然被什麽東西擊中了一般,淩統心頭陡然一顫。
腦海裏似乎有什麽並不久遠的記憶,正在悄然浮出水麵。
“臘月既望,烽火沉江。”
淩統下意識地把手伸向衣襟,觸到一張皺巴巴的宣紙。他連忙將它取出來——期間這身衣裳經過幾次水洗,宣紙上麵的字跡已經難以辨識,但還能認出大致的輪廓。
“伯言,真有你的。”淩統目光呆滯地喃喃道,也就在那個瞬間,一個他以前從來沒有考慮過的想法電光火石般地閃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