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四十四話 顧劭自戕

許久許久,他竟然笑了起來。開始是輕輕地笑,帶著些自嘲的意味,聲音被晚風扯出去很遠很遠。在寂靜肅穆、規模龐大的吳侯府裏,格外詭異。

“主公,你說得對。我是討逆將軍的女婿,就必須無理由服從孫家,哪怕孫家現在在往火坑裏鑽,也得做你們的陪葬。”

“而且不隻賠上我一個人,還要賠上整個顧家。”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你的妹夫,替他圓了一統江山的春秋大夢麽。”

他的笑聲越來越淒厲,聲音也越來越大,好像乍然離群的孤雁劃過天際,破空長鳴,鳴聲撕裂寰宇。笑聲久久回**在吳侯府的楹柱飛甍之間,縈繞不絕。

末了他又忽然一拳頭砸在地麵上,指骨末端的關節被震得通紅。白皙的皮膚與鮮紅的血色鮮明對比,格外猙獰。

驀地,一滴淚水從臉頰上滑落,“啪嗒”一聲掉在他手背上。

淚珠裏倒映著點點燭火,光芒刺目。

那天深夜,顧劭獨自一人從秣陵趔趔趄趄地回到吳郡的住處。顧家院落很大,房屋布局考慮周到,遍布如茵綠草與嶙峋怪石的花園與水塘鑲嵌其中。雖然他是生於斯長於斯的,但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在夜晚站在這方偌大卻不顯空曠的院落裏久佇。今夜的星辰尤其燦爛,銀河高懸,水塘裏倒映著星河的影子。夜風很輕,拂過他有些淩亂的兩鬢碎發,將它們絲縷拂到唇邊。

顧劭登上兒時曾經攀爬玩耍的一座假山——還是記憶裏熟悉的棱棱角角。隻是兒時的盛夏夜晚,常常有瀑布從山頭傾瀉而下,但如今卻是一片靜謐。那水流不知什麽時候停了,更加之常年風吹日曬,竟然連一點當年流淌的痕跡也看不到。

顧劭微微歎了口氣,心情稍稍平複了一些。

夜風又起,這次是撲麵而來。他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精致秀氣。夜空深邃,使他忽然感覺有些力不從心。他的腳步微微趔趄,一時間差點站不穩跌落下來。

也就在微微轉身的一刹那,顧劭瞥見了房屋掩映處的一點燭光。燭光微乎其微,不能與吳侯府的明亮如白晝相提並論。

冬兒。

顧劭心裏一驚,連忙提著下裳緊趕幾步下山來,向著那方屋舍趕去。塗著朱漆的木門上安置著狴犴銅像,被星光映照著發出清幽的光。

微微叩門後推門而入,一聲微微的響動驚覺了屋裏的人。

果然是她,冬兒。

淡粉色羅裙、青黛色紗帶、紫羅蘭色曳尾長裙,一如以往記憶裏刻下深痕的模樣。

顧劭的眼角漾起一絲柔波般的笑意。

“孝則。”

輕悄一聲,激起他心底萬千柔波。

原來自己最愛的不是頭頂的烏紗帽,不是顧家百年家業,而是麵前的她。為了她,他心甘情願付出所有。大千世界車水馬龍姹紫嫣紅,也不及她殷殷一聲“孝則”。

“夫君,今番怎端的來遲了?”孫晴眄了一眼早已涼透的茶水,關切道。

顧劭思索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了沉默。他眼睛裏的光芒漸漸黯淡下去,漆黑更甚於今晚的夜空。

“莫非是我叔叔?”孫晴試探道,忽然又覺得自己真是多嘴,隻得趕忙噤了聲。

顧劭輕輕苦笑一聲,旋即點頭。幅度很小地微微頷首,模樣在微弱的燭光裏顯得有些落魄不堪,已然全然不是當年那個風光滿麵卻隻道熟讀諸子的顧家少爺了。

“主公想要親征合淝,”他的語氣裏竟帶著一絲嘲諷的意味,笑容卻比方才還要苦澀幾分,“如此一來,不但讓劉備坐山觀虎鬥,還要把自己白白送進曹操的虎口裏。”

“更可恨的是,我非但勸不了他,還要為此成為顧家的千古罪人。”

天意乎?人力乎?哪怕合淝再唾手可得,隻要我們沒有攻城的理由,都有可能是偽裝完美的修羅場。這一點,對於經年累月研讀古代兵書的顧劭來說,實在是太敏感了。

“可是朝中那些老臣,包括夫君的父親,他們的觀點是?”孫晴靜默了一陣兒,忽然疑惑道,“倘若有了朝中老臣的勸諫,也不怕叔叔不會心回意轉呀。”

出乎意料地,顧劭還是搖頭。

“父親現在身居外地,我也不知道他現在身在何處;而朝中那些老臣,諸如張子布之倫,已經全部同意了主公的方略。”

換句話說,我一個新官上任不久的窮儒書生,再怎麽勸諫,也是徒勞。搞不好,還會火上澆油。

許久,他忽然“撲哧”一聲笑了。笑容很暖很純很幹淨,帶著些藍天白雲的味道。

“冬兒,孝則想問你一個問題。”他眉眼含笑道,麵龐一半泊在搖曳的燭光裏,一半留在夜色中。

孫晴驚訝地睜大眼睛。

“冬兒,倘若我不曾遇見你,也不曾愛上過你,那麽你會哀傷伯言嗎?”聲音也是暖暖的,但聽得出來,他很認真。

孫晴堅定地搖頭,賭氣似的嗔怒著嘟起櫻桃小嘴,臉頰上倏忽閃過一抹柔柔的緋紅。

“為何?”他似乎早料到她會是這般反應,繼續眉眼含笑道,“冬兒,不要這般固執。你明知道,論出身、論在吳宮的地位,孝則都遠遠不及伯言啊。”

“可是我愛的不是出身,也不是在吳宮中的地位,”孫晴卻隻當他在開玩笑,仍舊嗔怒道,卻掩不住藏在香腮裏的一抹笑意,“怕固執的人是你,一直拿這般陳年老話來問我。”

顧劭也跟著她笑了,俊秀帥氣的臉龐泊在笑容裏麵,宛若天上的仙子降臨人間。

冬兒,我是認真的。

現在我一切的願景,隻有你今後能幸福,能愛上伯言——像愛我一樣愛他。

莫怪我決絕,也莫怪我固執。這世上不知多少人都死在“固執”二字上。我有那麽多人作伴,不怕夜黑風高。

隻是我不願親眼看著主公身陷絕境,以自身微薄之力卻無法挽回。

倘若有來世,還在人群中邂逅一個像你一樣的姑娘。那時我不再是顧家公子,你不再是孫氏女兒。我塵滿麵,你素衣搖櫓,拏一葉小舟,再渡忘川。

顧劭是在黎明時分離開的,桌子上隻留下一封薄薄的書信。

信封是普通的褐色牛皮紙,上麵“吾妻親啟”四個正楷方字,端莊秀氣,一如記憶裏他清風一般爽朗、白雲一般純淨的模樣。

孫晴拆信讀畢,不禁淚落連珠。

吾妻,吾妻。

印象裏,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稱呼自己。

先前聽慣了他一聲又一聲甜甜的“冬兒”,那個除了叔叔、孫氏宗親和他之外沒有人敢稱呼的名字。

但是“冬兒”二字尚有第二個人可以喊得出口,而“吾妻”卻隻配得上他一人。

那天孫晴發了瘋似的衝出顧家院落,一路落著眼淚四處打聽顧劭的下落,結果卻杳無音訊。

他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再也尋不見了。

隻有那悠悠的富有魅力的聲音,還日日夜夜回**在她的耳邊。

同時出現的,還有他傾世絕美的容顏。

後來,孫晴聽人說,顧劭是在瀕臨長江的一座山崖邊投水自盡了。但若是細細問來,卻也打聽不到諸多細節。但倘若他真的不在了,孫晴還是寧願相信,是上天眷顧了他,才將這個錯誤降落到人間的仙子早早喚回。

或者,他並沒有死,隻是厭棄了官場紛爭與皇族心計,而甘願投身蒼山老林,鬆竹笛音、梅妻鶴子以度餘生。

……

“冬兒。”

又是叔叔。

屈指數來,這已經是孫晴住進秣陵吳侯府的第三天了。她在這裏的宮殿名字也叫鏡花堂,隻是沒了吳郡那般鬱鬱蔥蔥的爬牆虎。很多時候孫晴會從窗欞旁遠眺大江——說來也真是神奇,這座府邸的位置與在吳郡的幾乎一模一樣,因而遠望長江時看到的景物也一般無二。

隻是每每這樣做,孫晴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顧劭。盡管她知道,她是無論再怎麽歇斯底裏地從心底呼喚他千遍萬遍,他也回不來了。

“鏡花堂。鏡花水月,空夢一場。”她幽幽歎息道。

身後的孫權似乎被突然電擊了一般,愣住了。

相同的語言,似乎曾有他人對他講過。

孫權翻遍記憶,忽然想起那個夜晚,陸遜第一次見到孫晴的模樣。而這句話,也是伯言在那天夜晚,經過“鏡花堂”門匾後的喃喃自語。

許是他深通占卜之術,早已講這一切,看了個通透麽?

或者……

孫權不願再想這些。

“冬兒,孤再將你許配與陸伯言,可好?”本是想帶著幾分命令的意味,話到嘴邊竟然變得那樣軟弱無力。

出乎意料地,孫晴微微點頭。

他看不到孫晴的麵容,也不願想象她此時的神色。

他已經來過鏡花堂許多次了。每一次不是孫晴閉門不見,就是她堅決不願以身相許給陸遜,無論他再怎麽苦口婆心地勸說,都不管用。

隻是這一次,她的默許讓孫權有些喜出望外,有些措手不及,但更多的,是在心湖底微微漾起的一絲暗波。

無論如何,是他的堅持間接害死了顧劭。

而將顧雍調往外地卻瞞住顧家人做法,也是他親自設計的。或許,有那麽一瞬間,他真心不喜歡顧劭這個人,他身邊唯一最寵愛最信賴的臣子隻有陸遜。

而作為江東六郡八十一州的吳侯,他若是想殺死一個人,可以做得不動聲色、天衣無縫。

但是孫權仍然堅持要攻打合淝,這個主意,是他早已拿定了的。

而顧家的財產,遲早會被孫氏吞並。

換句話說,顧劭死了,也是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