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四十三話 合淝風起

伯言,你告訴我,你到底曾經做過什麽?

半日以來,淩統腦海裏一直縈繞著這句話。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從那天接了陸遜那張宣紙開始,他心裏就有一種極為詭異的預感,卻又不好意思在陸遜麵前明說,是好壓抑在心裏。時間一長,也就漸漸地把這些往事都忘卻了。而直到這日,親眼看見那滿城白幡時,這些不經意間的想法才如同瀑布一般飛流直下。

淩統回想起自從赤壁之戰以來的種種奇怪的事情,從曹操能夠在關羽手裏逃得一死,到南郡城莫名其妙地落入劉備手中,再到劉備如此輕而易舉地攻下荊南四郡,所有的令人生疑,最終的矛頭都指向了一個人。

陸遜,陸伯言。

更何況,他還曾因為他父親的事,與周瑜鬧過不和。

隻是淩統還不敢斷言,這個常年居住在孫權身邊、深受信賴的年輕人,真的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

“興霸。”

甘寧忽然看到淩統不帶招呼地推門而入,不禁大吃一驚。心想這小毛頭又想找他麻煩不是,但當他看到淩統非同尋常的肅穆表情時,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方才忘了問你一句,”淩統極其認真道,“是誰來繼任大都督一職?”

甘寧一愣。

他嘴唇動了動,話未出口卻被淩統打斷了。

“呂子明?”淩統試探道。

甘寧搖頭,腦海裏竭力想象著呂蒙得知消息後的神情:“魯肅。”

“為什麽?”淩統吃驚道,“讚軍與大都督一向政見不合,但子明他是……”

“他是大都督的愛將,誠然是這樣,”甘寧笑著站起身來,金黃色的頭發倒映著傍晚夕陽的光暈,“但是你別忘了,大叔他對待荊州問題也是主戰派,而且他要是真正認真起來,怕是大都督也比不上。”

“什麽意思?”淩統失色。

甘寧望著他的眼睛,久久地。

末了他一字一頓道:“大都督的唯一目的,是想暫且犧牲江東的利益,來保護呂子明。”

公瑾,你想得太周到了。

你深知呂蒙對你忠誠不二,你咬定了荊州是東吳的,那麽他也會跟著這樣認為。況且你因荊州而喪命,那麽他也會把這座城池當做罪魁禍首。總有一天,他會拚卻性命,替你挽回這個損失。這一天遲早會來,隻是時間問題罷了。

所以你才會讓讚軍繼任大都督,讓東吳在保守派的主持下暫且苟安一段時間,養精蓄銳。

而那句“魯肅忠烈,臨事不苟”,怕也不過你一時的杜撰而已。

當年的朋友做到這個份上,真是一出悲劇。

時光溯回到大半年前。

陸遜本以為,如果他能停止用信鴿與劉備聯絡,能夠親手殺死這些被當作替罪羊的小家夥們,這一生的罪孽,他就能夠洗脫。

換句話說,陸遜把劉備看的太傻了。

他曾天真地以為,隻要自己不再聯通劉備,那個隻會逢人抱大腿、哭鼻子的半百老頭,就不會有何大的發展,更不會把勢力發展到能與東吳抗衡。

隻是他沒想到,他能夠做到順勢而為,能夠借著之前的那股勁兒扶搖直上。劉備這個人,比他想象的要聰明太多。

或者說,他身邊有人要比他更加精明。

而現在,當陸遜真心想要悔改的時候,一切都太晚了。前線全麵崩盤,無數人身死異鄉,甚至就連東吳最有雄心壯誌最能夠開疆拓土的將領,也成了這一場盛大祭奠的犧牲品。

那以後,陸遜就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周瑜。

除非有朝一日,他能用劉備的鮮血,用劉備的十萬雄師,祭奠他的在天之靈。

……

一轉眼就是五年。

時光似乎忽然變得很快,以至於讓人措手不及。

好在這五年裏,偌大江東也沒有發生何大的變數。至於一些其他地區的大小戰爭,也隻是坐山觀虎鬥。倒也不是為了收取漁翁之利,隻是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保守地選擇靜觀事變罷了。

孰知在亂世,苟且偷安也不容易啊。

“大叔,這鬼天氣裏還穿著鎧甲,你不熱嗎?”

“……”

“大叔,我們還得走多久?”

“……”

“大……”

“你煩不煩?”呂蒙一馬鞭子甩在甘寧肩膀上,長著絡腮胡須的臉板得愣可以踢出響來,“加緊趕路呢,你哪來這麽多話?”

末了他轉念一想,又扯著嗓門補充道:“另外我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咱倆誰的年齡大還不一定,少跟我一口一個大叔!”

甘寧滿臉堆笑地頻頻點頭,一邊揉揉被抽痛的肩頭,一臉傻笑似乎又變成了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皮毛孩子。

身後幾萬人的軍隊,已經長途跋涉了兩天兩夜,人人麵容疲倦。況且這段路尤其難走,何況是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到處是荒蕪的叢生雜草,有些地方又飛沙走石。風很大,熱浪一陣又一陣撲麵而來,讓人喘不過氣。

馬匹的喘息聲和腳步聲混雜起來,夾帶著此起彼伏的蟲鳴蟬叫,著實令人心裏煩躁。

甘寧抬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鬢角的金色頭發被汗水濡濕,絲縷打著卷兒貼在額頭上。汗水順著他的脖子流進衣領,被封一吹,濕熱難受。

“大……子明,那小子也要回去嗎?”甘寧忽然冷不丁地問了一句。

呂蒙一愣。

“我是說……公績,”甘寧習慣性地撓撓後腦勺,“若是他也回去,我怕是又要遭殃了。”

“你們倆不是相處蠻好的麽,”呂蒙回過神來,滿腦子裏都是近日他倆所謂“友好相處”的情形,旋即嘴角一揚,學著甘寧平日裏開玩笑的模樣笑話他,“怎麽?堂堂江東先鋒甘興霸,還怕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

甘寧一時語塞,羞了個大紅臉。

“怎麽講呢……”他的眉毛擰得掉毛,神情怪異又有些不知所措,“我是能安心一天算一天——公績這家夥喜怒無常,放在身邊不知什麽時候就要跟我較上勁。”

呂蒙“撲哧”一聲笑了:“那還真是難為你,主公已經把他從餘杭調回去了,過不了多久你們就能碰麵。”

甘寧無奈地搖搖頭,頓時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由於耐受不了燥熱,他幹脆把上衣領子一扯,露出胸脯、雙肩和上臂。

頭頂上驕陽似火,炙烤得他的皮膚火辣辣地發疼。

“不像話,別忘了你現在騎著馬走在大軍前麵,”呂蒙最看不慣甘寧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再曬下去你整個人就隻有牙齒和眼球是白色的了。”

甘寧低頭看看自己已經變成正宗古銅色的皮膚,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

“話說回來,主公為何忽然要把我倆調回去?”甘寧隨便黑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莫非又是有關荊州的事情麽?”

靜默了好一陣兒,他才發現呂蒙的神色早就變了。那雙濃密眉毛下的眼睛裏透射出的目光,獵鷹一般銳利。

“不完全是,”呂蒙喃喃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眼皮也不曾眨一下,“劉備派使者伊籍前去秣陵,麵見主公,歸還東吳江夏、長沙、貴陽三郡。”

“開什麽玩笑?!”甘寧大吃一驚,“這個時候怎麽忽然又回心轉意了?”

“不是回心轉意,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呂蒙瞥了甘寧一眼,仍自顧自地盯著前方,“他不過是想讓我們出兵打合淝罷了——工於心計的家夥,以為這樣就能嫁禍於東吳,一則讓曹操死了攻打西川的心,二則讓我們與曹操火並,他好坐收漁利啊。”

“所以我們該不該領情?”

甘寧見氣氛有些不對勁,隻好試探道。

“按照主公的意思,不領白不領,”呂蒙忽然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笑,“反正,荊州九郡遲早也是我東吳的。”

聲音很輕,幾乎是純靠口型和氣息發出來的,但很堅定,擲地有聲。

甘寧額頭上又開始不住地冒汗。這一回倒不是熱的,風一吹,竟然還能感覺到陣陣涼意。

……

“孝則,已經過去三天了。要決定的事,也該決定了吧。”

顧劭雙手攥拳、緊要牙關、雙眉微蹙,秀氣精致的臉龐有些慘白。

這還是顧劭第一次來到秣陵城的吳侯府,裝飾華美的顧家院落根本不能與吳侯府裏的富麗堂皇相提並論。此時正是深夜,數十支蠟燭在精致雕琢的青銅燭台上安靜地燃燒,燈花已經積攢了許多,有些順著鮮紅色的蠟燭流下來。

“可是父親……”顧劭著急道,旋即忽然噤了聲。

“你父親不是已經把顧家家業交給你了麽,”孫權忽然麵帶怒色,湛藍色的眸子裏閃射出淩厲的目光,“聽好,孝則。既然你已經是我哥哥的女婿,孫家的事,於情於理都與顧家脫不了幹係。”

“但是主公,若是攻打合淝,我們並沒有足夠的勝算,也不能就這樣冒冒失失地進了劉備的圈套啊!”

幾乎歇斯底裏、帶著哭腔,顧劭“撲通”一聲跪下,身子微微顫抖。

“哪裏來的這麽多圈套?”孫權並不看他一眼,眉毛向上一挑,“孤決定的事,孤會一做到底。”

顧劭還想辯駁,隻是他知道,再怎樣的辯駁也是徒勞。

“現在孤需要顧家的財力支援,你若不從,便無天理。”孫權憤然擲下一句話,拂袖而去。

走廊上的腳步聲漸漸變小,偌大的吳侯府廳堂裏隻剩下顧劭一個人,在燭光中,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