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六十一話 敗軍之際

蘇飛被他這麽一問,有些發懵,隻得連連點頭。

甘寧暗暗歎了口氣。

說實話,我該直接告訴主公的。

子明這個人,我實在是太了解他了。在某些情況下他可以通達事理,但在另外一些情況下,他可以做到比所有人更加凶狠而不顧一切。

隻但願不是在這個危急關頭。

蘇飛始終不動聲色地觀察著甘寧的神情變化。他微瞬睫毛、太陽穴因咬緊牙關而蠕動、兩隻手不自覺地攥緊拳頭,都被蘇飛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裏。

“我還是不放心,”蘇飛忽然又滿懷擔心道,神色比先前反而多了幾分惶恐不安,“興霸,想必現在主公也遇上曹操的軍隊了,我們出發吧。”

甘寧微微點頭,隻覺得胸腔中有一股抑製不住的狠勁兒在突突突地往頭頂上衝。他也不知道這種特殊的狠勁兒預示著什麽,隻是身不由己地隨著蘇飛上馬、集結部隊並棄寨北上。

“又不穿鎧甲?”蘇飛白了甘寧一眼,絲毫不知他昨晚發燒有多麽嚴重,卻倏忽從微微迎風張開的領口處瞥見他肩膀上纏裹的繃帶,“逞能吧你,好了傷疤忘了疼。”

甘寧尷尬地衝他笑笑,思索了一陣兒,忽然爽朗地大笑道:“怕什麽,老弟你能幫我撐一陣兒。”

“什麽時候想起我來了?”

“這不,剛剛。”

旋即兩人大笑出聲,聲音被風扯出去很遠很遠。

事情還真讓甘寧猜準了。

呂蒙不僅沒勸阻孫權停止進兵,反而越入越深。直到眼睜睜地望著曹軍兵分五路從四麵八方殺來的時候,才刹那間慌了神。好在身邊還有周泰和呂蒙兩人撐著局麵,至少不至於連自己一起葬送在曹軍的鐵蹄之下。

更為不巧的是,與孫權迎麵撞見的人,恰是張遼。

“先前那一陣我可以放過淩統,但此番卻不能放過你。”

張遼生冷地擲下一句話,一把白虎鑲口長刀宛若逐風長蛇一般遊走而來。

身旁的周泰揮刀去擋,無奈先前已經經曆了許多次衝殺,此時的他體力已經快消耗殆盡,手中的長刀也不如方才那般靈巧善變。不到一刻鍾的功夫,便血染征袍。

孫權眼睜睜地望著麵前的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幾乎萬念俱灰。

他忽然抬頭,恰好與張遼四目相對。在望進他漆黑冷峻瞳眸的一刹那,孫權忽然想起了甘寧——那天他心裏焦急走得太快,竟不曾望見甘寧與張遼酣戰的景象。誰知這一不留神,張遼的大刀已經“刷”地到了跟前,說時遲那時快,孫權急中生智,將手中韁繩猛地向一旁扯了一把,身子也順勢朝旁側傾斜,那長刀便蹭著他的臉頰飛過去,“嚓”地一聲摩擦著他的頭盔而過,響聲刺耳。

“甘將軍,他現在在哪裏?”忽然聽見張遼問他。

孫權正過馬來,見張遼收了長刀,神色比先前還要肅穆。

“問這作甚?”孫權心裏一緊,一種特殊的預感油然而生,方想回答,不料一旁稍微緩過勁來的周泰搶先一步反問道,旋即二話不說,揮刀劈去,兩人旋即糾纏在一起。

孫權因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吃了一驚,一時間竟有些手足無措。但他很快便冷靜下來,小幅度轉頭環顧四周——四周都是數不清的曹兵,與江東軍士卒混戰一起,將他和周泰裏三層外三層地困在核心。

更揪心的是,先前還在孫權左右的呂蒙和陳武,也不知被衝散到什麽地方了。

嘈雜聲如同昨晚的雷震一般,龍咆虎嘯地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

驀地聽見一聲兵刃碰撞發出的清響,緊接著便是周泰奮進全身力氣發出的咆哮:“主公,向江邊撤退!”

孫權忽然清醒過來,才想到徐盛和董襲還有接應的船隻,方退馬奔走幾步,心裏卻又放不下孤身奮戰的周泰。但回頭再看時,已經看不到他和張遼的影子了。由於是被突襲,江東軍很快占了下風,曹兵漫山遍野朝這邊湧過來。

孫權一路策馬向江邊奔走,左手緊緊攥住韁繩,右手揮舞長劍,也不管路上遇見的是曹兵還是自己人,但逢著擋路的,一律揮劍砍過去。不時有鮮血噴濺到戰馬脖子上,又有星星點點濺落在他臉上和兩腮紫色的胡須間。

長風變色,馬蹄聲震耳欲聾。孫權隻覺得周圍鋪天蓋地都是曹兵“活捉孫權”的呐喊與衝天號角,聲聲驚心。

驀地看見人群中閃出一匹高頭大馬。孫權認得是呂蒙,忙策馬繞到他身後。怎知,現在呂蒙的部眾也已經是一群殘兵敗將。身上的弓箭用盡了,軍士各自帶傷,情勢危急。

“子明,我們還能堅持多久?”孫權急迫道,“興霸還在後方,等他過來已經來不及了。”

“他就算現在能過來,隻怕也是白白送死,”呂蒙歎了口氣,旋即環顧四周,濃密的眉宇間蒙上了一層冷霜,靜默了一會兒,忽然又話鋒一轉,“除非……”

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陣激昂嘹亮的號角,恰與那晚甘寧劫營歸來時一般無二。

“是興霸?”孫權條件反射道。

方要回頭去看,那一隊人馬已經衝到了身前。

為首一人穿著鋥亮的黑色鎧甲,臉部被精巧設計的頭盔遮蓋了大半,因而看不清麵容。身上鮮紅色鎧甲與獵獵盔纓和戰馬鬃毛相映成趣,被長風吹動,絲縷飛揚;一杆點金槍炫舞如風,橫掃千軍萬馬。

他的身後,一望無際的疆場旁側,數不清的江東軍排山倒海地湧過來。

動作太過迅速,還沒等孫權看清那人的容貌,他已然挺槍殺入重圍,倏忽不見。正驚駭間,忽然聽到不遠處船上傳來迫切的呼喊。孫權識得是自己人的聲音,懸著的心才算稍稍放下了一些。

兩人急忙到了江邊,剛剛踏上船舷的一刹那,麵前的景象著實令人大吃一驚。

“興,興霸?”呂蒙望著桅杆邊死命纏緊攬繩的甘寧,下巴頦幾乎掉到了地上,旋即環顧四周,神色漸漸變得急迫起來,濃密眉毛下豹眼圓睜,“徐盛將軍在哪裏?”

“文向已經殺入重圍了,”甘寧係緊了攬繩,起身喘著粗氣揩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抬腳踢了踢係牢的韁繩,歎氣道,“主公,江上風大浪大,船若不靠岸,不安全。”

甘寧打小兒生活在水賊船上,對江麵情況熟稔到了極致,孫權自然要聽從他的。

俊朗的麵容此時陰雲密布,嘴唇稍稍動了動,但終究沒作聲。沉默了許久,他才幽幽歎了口氣,神色凝重道:“主公,寧、寧遲來了一步……方才浪大的時候,董將軍……溺亡了。”

“你說什麽?”孫權大吃一驚,猛然向前邁了一步,目光由方才的炯炯有神逐漸變得黯淡無光,口中叨念著,“我知道、我知道了……”

“這是文向的船——倘非董將軍堅持留船固守,也不會落得這般下場。”

甘寧痛心疾首地搖頭道,右手不自覺地攥緊拳頭,手臂上條條青筋暴突起來,縱橫交織,猙獰可怖。末了又回頭望了一眼江麵——狂風驟起,將滔天巨浪掀起幾米高,嘩啦啦地翻著白沫,聲如雷震。一時間風聲大作,呼啦啦地掠過好不容易收緊的船帆,那白色的帆布便又掙脫繩索飛揚起來,聲音蓋過了沙場上的廝殺與馬匹嘶鳴。

孫權靜默地凝望著不遠處的一片混沌——人馬實在太多了,一時間不分敵我,隻見得不時有馬匹跌倒在地,或者前蹄揚起,濺起一縷縷泥漿。

湛藍色的眸子空明澄澈,神色也稍稍平和了些。

驀地又聽見他像是自責般地,目光略微呆滯:“早知道會遭逢大敗,還不如當初便聽從了孝則罷。”聲音極小,又礙於風浪怒吼,周圍的人不曾聽見。

顧孝則,孤今番,算是敗在你手上了。

這就是,命啊。

我本以為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拿下合淝,沒想到卻差一點連命都送掉。

孫權緩緩低下頭,任狂風呼嘯著掠過耳邊——江上的東風是常見的,卻從來不曾像今日這樣猛烈。孫權感受著江風風掠過發絲發出的嗖嗖聲,忽然覺得心頭一陣兒酸楚。那酸楚如同偶然泛起的漣漪一般,緩緩漾開,直到吞噬了他整個心房。眼前綿延數裏的塵土飛揚、刀鋒血刃都在一刹那化作一團朦朧的幻影。

大哥……

伯符。

孫策!

不知為什麽,此時的孫權忽然很想將這個名字大聲喊出來。

大聲地、將那鬱結於心的所有情愫,一吐為快。

大哥,當年你離我而去後,吳郡城裏便有傳言,說你的魂魄化作了一陣東風。開始我還不相信,直到八年後長江麵上那一場大火熊熊燃燒時我才終於明白,助長火勢的那場東風便是你當年對公瑾的承諾。而現在,逢著我敗軍之際,又是一場東風吹折了我的戰船,莫非還是你,對我剛愎自用、不聽規勸的懲罰嗎?

甘寧餘光裏看見,一向處變不驚的孫權,眼角竟悄悄泛出淚花。他心裏思忖著應該是攻打合淝不成反而損兵折將,才使得他如此傷心,有想要勸慰的衝動,但終究還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