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六十二話 信任危機

“有時候,默默無聞的理解,比滔滔不絕的抵觸更讓人感覺溫暖。”

這是甘寧一貫的堅持。好在周圍人都隻顧著墊腳尖往戰場上眺望,不曾有人注意到孫權的神情。他暗自慶幸,一則慶幸自己還能在平日裏的粗野勇猛中保持心細如針,二則慶幸孫權在觸碰到心裏最痛的地方的時候,還能有一寸靜謐的空間讓他一人獨處。

甘寧嘴角微微漾起一抹笑意。戰場在麵前,大江在背後,狂風呼嘯,飛濺的泥漿和滾滾波濤映襯著他帶著笑容的俊朗麵龐,仿佛在豪氣澎湃的高山之巔乍然望見一朵薔薇,凶猛裏夾帶著些許溫柔。

忽然聽見一聲淩厲的吆喝,方才帶領一隊江東軍救下孫權和呂蒙,並殺入重圍的那個黑甲紅袍的將軍,靈巧地銀槍一揮,斬下麵前攔路敵將的頭顱。鮮血“刷”地從那人的脖子上噴濺出來,灑在那將軍馬匹的鬃毛上,觸目驚心。

他冷冷地眄了那具屍體一眼,旋即氣定神閑地勒馬、回身。

眼神飄忽在孫權的船上停留了一下——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間,卻還是被甘寧捕捉了個正著。

“伯言!”他激動地叫喊出來。

方才低著頭沉思的孫權猛地抬起頭來,望著江岸上距他不足五十步的陸遜,一時間又驚又喜。方欲出聲召喚,腦海裏卻突然被某個記憶擊中了一般地,聲音哽在了喉嚨裏。

思忖了許久,他才緩緩開了口。

聲音極小,卻被一旁的甘寧聽得清清楚楚。

“伯言,你不是告訴我,要全線進兵嗎?”

震驚、不解、狐疑、猜忌,又是五年前被塵封了的、老一套的東西。

甘寧心裏一緊。

……

“文遠,這次的事情,我還希望你能給我解釋清楚。”

曹操背對著張遼,聲音不大,但很沉穩,沉穩裏透著隱隱的凜冽。雖說這是他一貫的性格,但用這中幾近審問的語調對自己深信不疑的愛將說話,還是頭一次。

空氣寂靜得幾乎凝固。

張遼顯然是剛從戰場上回到營寨裏的,戰袍和鎧甲沒來得及更換,隱隱能看到身上的血跡。

“可是丞相,”張遼歎了口氣,又有些急迫地朝帳外望望,心裏五味陳雜,“現在……”

“打住,”曹操提了聲調,語氣鋒利得如同尖刀一般,“就算放你回去,你也會放過周泰一馬,不是嗎?”

張遼自知有口難辯,隻得垂頭喪氣地肅穆站著。

“文遠,你真當孤不曾看見?”曹操緩緩轉身,麵容雖是一貫的沉穩模樣,卻暗暗夾雜著一絲別樣的情緒,就如同流星雨前一秒的夜空,平靜裏暗含著波濤洶湧,“頭一陣你放過淩統,孤可以容忍;後來甘寧來犯我營寨,你完全可以拖住他等待大軍做好準備,可你偏偏沒有,但孤還能忍——這一陣你還要放過孫權,事不過三,天賜的良機你都放棄不要,你到底想要什麽?”

“文遠,你不是沒經過世麵的人——你當戰場是角鬥場嗎?拚拚輸贏就算完事?”曹操又把聲音提高了些,“那年你放過關羽,畢竟是你與他有交情,孤是親眼看見了的,故而可以理解。隻是此番,莫非你還與孫權有交情不成?”

張遼被這一連串的逼問搞得有些發懵,潛意識裏卻又在告訴自己,此時若是再不辯白,隻怕脖頸上的腦袋便要保不住了。

但他又顯然不肯相信,他一直忠誠效力的主君,還會對他產生分毫的不信任。

“主公誤解了罷,”張遼盡力克製著心裏橫生的波瀾,神色焦急道,“若不是周泰死命擋著,我早取下孫權的人頭,獻與主公了。”

曹操靜默了一會兒,目光沒有鎖定在他身上,而是落在地麵上的某個角隅。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看見他嘴角向上一勾,輕輕笑出聲來。

隻有短促的兩聲,聽不出那笑聲裏究竟隱沒著什麽。

“你可以不必再解釋,”曹操忽然對張遼說道,旋即伸出一根手指,“這次算孫權那小子命大,倘若還有下回,孤會不僅叫你一人碎屍萬段。”

最後四個字,咬得很重。

旋即又見他雙手背後,緩緩在營帳裏踱步道:“孤當年沒有把你跟呂布一起梟首,就是因為孤還信任你,知道你是個俠肝義膽、重情重義的好漢。但願你不要辜負了孤的厚望。”

張遼隻得不在辯解,默默跪蹲施禮。身上甲胄撞擊發出清冷的聲響,聒碎了營帳裏的一片肅穆。

末了他緩緩退出中軍帳,遠遠朝戰場的方向眺望了一陣兒,心知就算自己現在回去也不可挽回,隻得作罷,在營帳裏徐徐踱步,眉宇緊鎖。一切都像一場夢似的,張遼心裏犯嘀咕,倘若不是方才忽然接到軍令要求他回撤,隻怕現在周泰早成了他的刀下亡魂。

張遼不明白,為什麽曹操會莫名其妙地懷疑自己,而且懷疑的理由幾乎完全沒有邏輯——“武德”這兩個字是自己常年掛在嘴邊並一直踐行的,何況那一陣淩統本來就身上帶傷,而且即便殺死他也沒有何大的用處;甘寧劫營時自己一直想與他鏖戰一場,若不是不知他虛實以至於他虛晃一刀後自己不敢追擊,也不會鬧出這般滑稽的下場;方才也並不是刻意地放過孫權,不過是周泰拚死命與他混戰,無從下手罷了。

忽然,一個想法電光火石般地擊中張遼的腦海。

他想起那天,曹休在自己身後對著淩統放冷箭時,自己那句根本沒經過腦子、卻發自內心的“住手”喊出來之後,有一人朝他這邊望過一眼。

樂進,樂文謙。

……

是真的。

張遼難以抑製地回想起那天樂進與淩統激戰時的場麵。

那天曹休在他身後放箭時,他還一直全神貫注地凝視著麵前的激戰,直到聽見了身後的弓弦聲響才乍然喊出那句“住口”——絲毫沒經過大腦,隻憑著直覺喊出來。當時張遼也沒多想,因為他向來稱許的隻是堂堂正正的對決,而不是暗地裏放冷箭。

旋即便與樂進四目相對。雖然隻有一瞬間,但樂進眼神中夾雜的複雜情緒還是被細心的張遼捕捉到了。

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縈繞徘徊,揮之不去。

“誰?”張遼大驚失色,猛地轉頭向身後看,身後卻空空如也。天空陰雲密布,燥熱濕潤令人難以喘息。何況他身上還穿著堅實的重甲,一時間冷汗順著脖子上的筋絡一道道地淌下來。

張遼揩了一把鼻尖上的汗水,驀地又隱約聽見有人在對他說話。聲音夢一般空靈,難以捕捉。

“張文遠你動腦子想想,放箭的人是誰?”

放箭的人……?

曹休。

好像後腦被打了一記悶棍,張遼恍然大悟。

曹休是曹操的族子,如果放箭的人是他,那麽發號施令的人,便一定是曹操本人無疑了。

張遼轉身想往中軍帳裏去向曹操解釋清楚,但轉念一想,最終還是停了腳步。無論如何,那天樂進的眼神,都始終在他腦海裏盤旋,無法抹去。

……

“伯言,如果孤眼睛沒有毛病,你明寫在信上的是建議孤向合淝全麵進兵?”孫權取來那隻花色的信鴿,將它托在掌心,伸手輕輕一抖,那鴿子便通人性地飛起來,在船頭繞了幾個回環,穩穩停落在陸遜肩頭,“孤信任你,知道你的建議定是為我江東著想,便聽從了你,怎料……”

尾音變得細小,最終融入風中聽不清了。孫權側目望望岸上的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橫七豎八、鮮血淋漓的屍體,沾著鮮血的刀槍與殘破不堪的帥旗橫斜著插在泥濘的黃土地上,不時聽見烏鴉的鳴叫聲,淒厲刺耳。

此時兩方已經各自收兵,雖然難免各有損傷,但孫權的損失似乎要大許多。若不是後來陸遜及時帶領十萬人前來援助前線,隻怕這一陣過後,孫權和幾位死裏逃生的將領便真成了孤家寡人。

陸遜已經脫了戰甲,隻穿著單薄的紅色衣衫和護心鏡,低著頭保持著跪蹲的姿勢,像座石雕似的一動不動。沒有戴冠,額頭上的碎發垂下來,蓋住了眼睛,看不到他的麵容。

“而且如果孤不曾猜錯,你帶的這十萬人,怕是將我江東的家底,也一並搬來了吧?”孫權長長歎了口氣,又麵容慘淡地搖搖頭,“你倒是嫌我江東江山做大了,想讓孤從頭再來不成?”

“主公誤會了,我、我不曾勸主公進兵,”陸遜忽然抬起頭想要為自己辯白,清脆的嗓音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氣裏,竟然顯得如此力不從心,“我的意思是、是勸主公撤兵……”

“什麽?”孫權好笑地忘了他一眼,聲音比方才提高了許多,“是孤瞎了眼不成?”

末了又喚兵卒道:“將伯言捎給孤的信件拿過來。”

那小兵唯諾著去了。船艙裏隻剩下主臣兩人。空氣幾乎凝固,船艙門關得緊實,縱然外麵風大浪大,也不曾有哪怕一絲微小的風兒溜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