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六十四話 東征山嶺

甘寧習慣性地撓撓後腦勺,又與蘇飛對望了一眼,蘇飛會意,於是兩人一齊尷尬地笑出聲來。

“我還以為士雲沒死……哈哈,”甘寧自嘲般地敲敲自己的腦門,喃喃自語道,“天意,天意啊。”

末了又轉頭對呂蒙說道:“大叔,以後若是想要跟曹操那裏的人聯係,用這小家夥兒就行。”

“信得過嗎?”呂蒙白了他一眼,又瞧了瞧手中的紙條,“你們見過麵?”

“信得過,”甘寧自信笑道,“我和蘇飛,打小兒跟著他叔叔長大的。那回在逍遙津頭救公績時,也曾跟他交過手。”說罷,下意識地望望自己肩頭處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許是傷口深入骨骼,直到現在手臂一動仍然能感覺到隱隱的刺痛。像是有人在記憶深處提醒他,切莫忘記了那時遇見的、命中注定會邂逅的人。

“你再說一遍?”呂蒙被他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又奇怪地指指蘇飛,“你們倆?”

“大叔,這你可以放心好,”甘寧見狀不禁捧腹大笑,把一旁的蘇飛也逗樂了,旋即又轉頭望向蘇飛,帶著笑腔道,“再給他寫封信,告訴他那時我和金龍的事情,順便讓他切莫走露了風聲。”

蘇飛微微一笑:“這麽說來,你倒是怕他把咱倆供給曹操?”

“不是非常擔心,也談不上怕,”甘寧誇張地糾正道,“隻要他有點頭腦便會知道,我與他的聯係若是讓主公或者曹操知道了,對我倆都沒好處。”

陽光燦燦地斜照下來,鋪了一船板的金子。

……

“公績?”

“公績。”

甘寧躡手躡腳地走下船艙,直到距離淩統很近時才輕聲呼喚他的表字。

淩統繼續坐在**倚著枕頭看書,頭也沒抬一下。

其實他怎麽可能連甘寧接近都感知不到,說白了也隻是懶得理他罷了。秀氣清朗的年輕人剛剛沐浴過,皮膚光潔,周身散發著淡淡的清香。長到腰間的深棕色頭發披散下來,上麵還沾著絲絲水漬,點點濕潤了身上青色衣衫。也隻有在他不穿鎧甲不穿那身紅色衣袍的時候,才能明顯覺得他身形清臒。肩膀的骨骼從皮膚下麵凸起來,在柔軟的衣襟上很明顯,瘦削的鎖骨上帶著上月的傷痕,雖然已經去了包紮,但顯然還沒有好徹底,周圍皮膚略微發紅。

“得,你小子就不能不跟我鬧脾氣嗎?”甘寧哂笑著在他床邊坐下來,目光飄飄忽忽落到他手臂上隱約可見的傷痕處,“還沒好全,就敢這樣洗澡?不怕大熱天的再感染了?”

聲音忽然變得很輕,似乎坐在**的人不是淩統,而是他的親弟弟。

淩統從鼻子裏發出一聲輕哼,故意將書卷擱在一邊,把臉背過去,嘴裏嘟嘟噥噥道:“你可以不必這麽關心我。”

甘寧聽出來是他在故意耍性子,也就賴在他床邊不走,又很自然地將快要耷拉到地上的被角拾起來。末了便靜靜地坐著,也不說話,隻是悠閑地坐在淩統身邊。目光會時不時地落在他身上,而一旦他身體稍微有所動作,便立刻將目光移向別處。

好幾次甘寧想把自己心裏真實的想法告訴他,或者把那天他走後自己的經曆告訴他——但是甘寧沒有。

好生奇怪,如此一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粗野將軍,竟然會對一個武功完全比不過他的年輕人如此服服帖帖。

淩統很快察覺到他在偷偷望著自己,一時間有些著急,紅暈不自覺地染上他的臉頰和脖頸。淩統想要盡快擺脫他,但說到心底裏又希望他就一直這樣默默地陪著自己——哪怕隻有一小會兒也好。

亂世殺伐,生死由天,何況你又是上了戰場就不要命的家夥。誰知道今天才見過的人,明天會不會就陰陽兩隔了呢。

淩統忽然對自己這種想法覺得好笑。

誰能輕易地要了他的命?

他是誰啊。

誠然,他甘寧是誰啊。

四十萬人的營寨,在他眼裏就是一座毫無防備的空城——被這樣的人密不透風地保護著,自己到底還在奢求什麽?

但淩統旋即便發現,無論如何,無論他怎麽為自己鼓足勇氣,無論他怎麽勸導自己麵前人是他最可靠的依賴,那五個字,他就是說不出口。

淩統會無數次地幻想,有朝一日他親口對甘寧說“我原諒你了”,然後這個孩子氣的家夥會如何高興得手舞足蹈……隻是自己每每想對他開口的時候,似乎都有一個聲音,在他腦海裏回環盤繞,揮之不去。

那個聲音對他說,甘寧殺了你的父親,殺了你這輩子最親愛的人。

哪怕他救了你兩次,已經死去的人也永遠都不可能再活過來了。

你認命吧,他就是你的宿敵。

你一輩子都不能原諒的,宿敵。

淩統心煩意亂地使勁搖搖頭,幾縷濕潤的頭發被甩到臉頰上,發梢撓著他的鼻翼和嘴唇,微微發癢。淩統不願再想這個問題,但他終究還是對甘寧開了口。

說的卻是:“興霸,你跟我講實話,昨天射傷樂進救了我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他心裏滿打滿算著甘寧隻要“是我”二字一講出來,他立刻就與他從此握手言和。

說實話,這樣轉彎抹角的日子,他也活得心累。

然而甘寧堅決地搖頭道:“不是我,公績不必再問。”

心裏鐵定了要對他一瞞到底,哪怕呂蒙先前有那句“你會後悔的”,也起不了絲毫作用。

淩統皺著眉頭望了他一眼,旋即輕聲歎氣。

甘寧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不久又聽見他幽幽道:“甘興霸,你太讓我失望了。”

正思忖著如何能安慰他一番,清脆的聲音又一次從耳邊響起:“按照主公的安排,此戰結束不久之後,我就啟程東征山嶺,招募精兵。希望我回來之後你能變得不那麽讓我失望。”

“你等著我回來。”

最後一句話,咬字很輕,像是為了躲避周圍人而刻意對甘寧說的。

“這次的行程,大概會持續半年時間,”淩統的聲音依舊平靜,平靜如同掠過寂寥森林的蕭蕭晚風,“給你半年時間來改過自新,你可別白白浪費了。”

“我答應你。”甘寧爽快道。

公績,我答應你。

你的事,便是甘寧心裏最重要的事;你提出的所有要求,都是甘寧一定要保質保量完成的要求。

等你回來,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全都說給你聽。

我承諾的事,我絕不會違約。

目光再一次落到淩統臉頰上,卻驀地發現,他的眼角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悄悄濕潤了。

“喂……公績,你哭了?”甘寧略微思索了一下,俏皮地衝淩統揚揚眉毛,目光炯炯帶著笑意停留在他微微泛紅的臉頰上。

雖然外麵太陽大好,但船艙裏還是比較陰涼。一縷陽光淘氣孩子似的從窗戶裏跑進來,不偏不倚恰好停留在淩統的半邊臉上。本就紅潤的臉頰又被陽光塗上了一層蜜色,精致的五官愈顯醉人。長長的睫毛也泊在陽光裏,黑色被光芒稀釋,變成了頭發的深棕色。半邊頭發已經完全幹涸了,絲絲縷縷被陽光照得發出五彩的色斑。

“……才沒有,你個大傻子,”淩統故意誇張地做出不耐煩的樣子,倚著枕頭使勁搖搖頭,“多管閑事。”

不巧方才掛在眼角的一滴淚珠被他這麽一甩,恰好落在甘寧的手背上。

甘寧低頭望望手背上正在慢慢滲入皮膚的那一點晶瑩,看著水跡在陰涼裏緩緩勾勒出皮膚的紋理,然後莫名其妙地就笑了。笑聲很輕,也很好聽,全然不似一個出入敵陣如入無人之境的鐵血將軍。

末了他忽然問淩統:“公績,寧有一句話想認真問問你。”

“你說。”

淩統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現在還討厭我嗎?”

甘寧試探道,故意把尾音揚得很高。

淩統愣了愣神,轉頭與他四目相對。望見他深邃眸子的一瞬間,淩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隻有一下,但足以讓他思索許久。

我現在到底在想什麽?

想告訴他我已經不討厭他了?

淩統咬了咬下嘴唇,嘴角不自覺地**了幾下,靜默許久,才幽幽作聲。

“討厭。”

旋即又補充道:“你是統這一輩子最討厭的人。”

淩統清晰地看到,甘寧的身體稍稍搖晃了兩下,旋即又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臉上的笑意還輕鬆地掛著,卻乍然失去了方才絢爛如同流金陽光的顏色。

那一瞬間,他再也抑製不住自己的淚水,就麵朝著這個被他稱作“最討厭的人”抽噎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最終淚如泉湧。

對不起,甘寧,對不起……

我現在隻能用這種方式告訴你,讓你在我離開的日子裏,放下一切牽掛。

你初來乍到的時候,別人稱呼咱倆為“一對仇人”。

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對活寶”。

這些天裏你為了我而做的事,我全都看在眼裏了,我全都看見了。你的作為不僅能為你抵債,而且足以讓我向你許下一輩子並肩作戰不離不棄的承諾。我知道你心裏放不下我,所以我才不得不這樣對你,明白嗎?

等我回來,我們就再也不要分開。

本以為甘寧會被自己突如其然的哭泣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誰知在朦朧淚眼裏,卻乍然望見,他不僅沒有覺得奇怪,反而、卷起袖角,用手指將自己臉上的淚痕抹幹淨。

“騙我幹什麽,你就是哭了。”

他喃喃道,似乎在跟一個小他許多的孩子開玩笑。

鼻尖猛然一酸,淚水奪眶而出。

什麽叫好兄弟?這就是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