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六十五話 始料未及

甘寧,你說對了。因仇恨而牽起的緣分,要比因情誼而牽起的緣分,更加值得珍惜。往事如煙,既然過去了,不妨就讓它永遠過去吧。

淩統哭著哭著就笑了,笑容凝固在淚水縱橫的臉上,幾分滑稽,也帶著幾分與年齡極不相稱的俏皮可愛。

“我出征的那天,要你親自送我。”

他對甘寧說道。然後看著甘寧誇張地畢恭畢敬行禮,口稱“謹遵偏將軍之令”,金黃色的頭發半束起來,也被江風吹亂了大半兒,毛茸茸的掛在腦袋上。

那一年,淩統二十七歲。

甘寧答應淩統的事,他說到做到。那天趁著江上風平浪靜的時分,孫權遣使與曹操商定和解,留下兩人鎮守濡須口前線之後便全麵撤軍,一路順江而下回到秣陵。那隻花白色的鴿子也被蘇飛放還給了金禕,並告知他甘寧的來路,這樣一來二往,也便是熟人了。一年之內還算平靜,除了南方蠻夷的少數叛亂外,江東也沒發生過何大的變故。

甘寧經常自嘲般地對呂蒙抱怨:“人都說將軍古稀寶刀不老,如今逢不著戰亂,怕這寶刀是要提前老在鞘裏了。”

呂蒙經常把他的話當耳邊風。雖說他心裏在盤算什麽,甘寧能猜著十之八九,但他同時也清楚,呂蒙這個人雖然生平好殺,但並不是頭腦簡單之倫,不碰著千載難逢的絕佳時機,他是不會輕舉妄動的。

每每用自己這樣的推測安慰自己時,甘寧心裏都會隱隱約約產生一種預感。

大戰將即。

暴風雨之前的寧靜,究竟能持續多久,誰也算不準。

在這期間他也曾詢問過陸遜,滿打滿算著他能靠他極強的占卜能力預測一下大戰將即的時分。不料當年那個冷漠至極的陸伯言此番也開起他的玩笑來,一邊嘲笑著他粗猛好殺,一邊編著理由推脫。這樣三番五次,甘寧也懶得再問。存亡由天,姑且任著它去罷。

淩統渡江遠征山嶺的那天,甘寧刻意趕到江邊。戰船在江麵上一字排開,被天邊洶湧著的火燒雲鋪了一層金子。淩統率領部眾緩緩來到江邊,絢爛的火燒雲恰與夢境中見過的一模一樣。

廣闊而浩渺的江麵上,火燒雲燦若流金,在西方的天邊席卷肆虐,被江上的長風一吹,炸裂的禮花一般噴薄而出。紅色與黃色的交界處融成鮮豔明亮的橙黃色,恰與夕陽餘暉相映成趣。江麵上排著一行戰船,每一艘都高大威武,氣勢磅礴。

淩統駐馬觀望,壯觀的景致竟在那一瞬間讓他聯想到了遠在餘杭的故鄉。兒時見到的火燒雲大概也如同現在這般亮麗——或許顏色比這還要暗淡幾分。驀地,那小石橋、紅房子和清澈如碧玉的池塘,都在他腦海裏全部展現出來。四周變得靜悄悄的,大千世界裏似乎隻剩下他一個人。

驀地聽見江岸邊傳來一聲遙遙的呼喊。

“公績——”

聲音洪亮,雷鳴一般,帶著久經沙場的熱血男兒特有的豪邁恣意的氣勢。

淩統怔怔地將目光投向遠方。

靠近江邊的地平線上,緩緩走來一人一騎。那人騎著黑色的高頭大馬,穿著華麗炫彩的蜀錦製衣,金色的頭發一半被一根紅底金色雲紋抹額束起,餘下的披散在肩頭。江風輕拂,絲縷如同流蘇一般飛揚開去。抹額側麵插著兩根半紅半白的鳥羽,在陽光下燦燦發亮。

“父、父親?”

淩統乍然覺得,麵前緩緩向自己走來的人,正與記憶裏已經漸漸褪色的父親的身影,合二為一。

直到他驀地聽見一陣輕狂的鈴聲。

那鈴聲似乎有極強的穿透力,能從淩統的耳畔,直接洞穿他的內心。淩統揉揉眼睛再向那人望去——由於他背對著陽光,麵容看不真切,但是腰間懸掛著的兩隻銅鈴,卻完全暴露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的光芒。銅鈴隨著馬匹的步伐而歡愉地擺動,發出陣陣嘹亮的清響。

忽然從不知名的方向踅來一陣江風,將那人金色的頭發連並身上炫彩流光的華麗衣裳吹得飄飛起來。

模樣像極了發著光的草原。

甘寧?

甘寧!!!

淩統激動得近乎流出眼淚。

他什麽也顧不得了,飛身下馬,徑直向甘寧的方向飛奔而去。甘寧粲然一笑,虎牙被陽光映照得熠熠生輝。他也下馬,在原地等著淩統。他在離自己很遠的地方,放開嗓門歇斯底裏地呐喊:“興霸——”

“興霸——”

興霸,我原諒你了!我完完全全地原諒你了!

他想將後麵的話一並喊出口,但最終還是忍住了。既然說好了讓他等自己回來,不妨給他留個憧憬吧。

忽然覺得眼眶濕了……是幻覺嗎?

此時此刻,充盈在淩統腦海裏的,隻有滿滿的興奮。什麽殺父之仇,什麽轉彎抹角,在如今的他麵前,都不重要了。他現在隻想抱住甘寧健壯的身軀,讓自己的眼淚痛痛快快地流一回。他飛奔過去,兩人緊緊相擁。淩統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比他任何一次都放肆恣意。

甘寧身上的錦衣已經被餘暉烤出陽光一樣的溫暖,貼在淩統下巴和脖頸間,舒適至極。

“錦帆賊……”

淩統燦燦笑著叨念他舊時的綽號。

在我的有生之年,竟然還能看到你乍然回到當初的模樣。我能在心情最低落的時候遇見你,能與你同營作戰,能夠真正成為同生死共患難的戰友,這一切真的像一場夢。

夢裏你著錦衣、戴鳥羽、佩銅鈴,而我站在你身側,紅衣如血。

甘寧嘴角一揚,騰出一隻手舉向半空中,瀟灑地打了個響指。

淩統好生奇怪,卻驀地看到甘寧身後的一排戰船上,伴隨著一陣江風一般的蕭蕭聲,刹那間全部升起華麗的錦帆。那蜀錦船帆絢麗華美,細膩而精致的彩色紋理精工細作、匠心獨運;金色的絲線被陽光一照,絲絲縷縷熠熠生輝。

江風呼嘯著掠過錦帆,發出呼啦啦震耳欲聾的聲響。

淩統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裏打轉。他擁緊甘寧的身軀,那結實健碩的身軀曾經多少次帶給他不經意間觸動心靈的溫暖。他不明白,為什麽在方才那一瞬間裏,他竟然會將甘寧錯認成自己故去的父親。

“公績,寧今天鄭重地告訴你,”忽然聽見甘寧的聲音,硬朗如同血戰過後的獨狼,“今後無論發生什麽,天不助你,我助你。”

“我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築起守護你的銅牆鐵壁。”

極其認真,一字一頓,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淚水從眼眶裏泉水一般噴湧而出。他抽噎起來,肩膀上的骨骼一下一下地在甘寧頸邊顫動。

謝謝你,興霸。

你雖然殺死了我父親,但你又給了我一個好哥哥。

“又哭了?”甘寧在淩統耳邊悄聲問道。

聲音很快被長風吹散了。

淩統再也不辯白,就在他麵前抽噎起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朦朧的淚眼中,那一片燦燦的火燒雲,一江波光粼粼的流水,還有流光溢彩的錦帆,都被淚水氤氳成一片紅橙黃混雜的幻影。

淩統就這樣默不作聲地被甘寧擁抱入懷,也不掙紮,原本環繞在他脖頸上的手臂也漸漸失去了力度。像隻乖巧小貓一樣,透過朦朧的淚眼凝望漸漸褪散的火燒雲。淚水星點滴落在甘寧的衣襟上,但是由於衣襟的材料是華麗蜀錦,所以看不到水漬。

換句話說,再多的淚水,一旦落在他身上,便自動消失不見了。

淩統恍然大悟。

原來這些年裏,他甘寧就是自己的沙袋與垃圾桶,一旦心裏有什麽不快便隻管向他發泄便是,發泄完了,心裏邊會舒服許多。而甘寧也從未嗔怪過淩統任何一次的無理取鬧。在他眼裏,對待淩統隻能有“忍讓”二字。

忽然聽見甘寧的聲音在耳際響起:“公績,你從未離開大夥兒獨自一人遠征。離家太久,夜裏還會向從前一樣做噩夢嗎?”

甘寧看不到淩統的麵容。本以為他會不知所措,但不想被擁緊的人隻是莞爾一笑。笑容混雜著淚水,竟有些雨後泥土芬芳的氣息:“傻子,你不是說過,隻要那些妖魔鬼怪聽見甘興霸的大名,就都不敢招惹我麽。”

甘寧本來隻是有口無心,聽他這麽一講,忽然鼻子發酸,眼眶瞬間便濕潤起來,差點兒也跟著他流出眼淚。

淩統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如同方才聽見的銅鈴聲響一般,清澈如同初出山岩的涓涓細流。末了他後退一步與甘寧保持一臂的距離,嘴角自信地向上一揚,旋即雙手抱拳,規規矩矩地跪蹲施禮道:“統幸蒙折衝將軍知遇,定當不負所望,招募精兵,載譽歸來!”聲音鏗鏘有力,字字斷金。

甘寧身軀微微一顫,腳步不自覺地向後趔趄。

折衝將軍?

淩公績,稱呼我為折衝將軍?

那一瞬間,他激動得幾乎痛哭流涕。

從前聽慣了淩統稱呼自己一口一個“那家夥”“喂”,如今這句“折衝將軍”,已經跳過一切仇怨一切本來不可以避免的糾紛,從根本上將他整個人完全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