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帆

第七十五話 白衣渡江(下)

“可是大都督,”蘇飛焦急道,不覺額頭上已經沁出細密的汗珠,濃密的眉毛深鎖,“既然我們已經拿下了荊州城,關羽已經身陷絕境,再追擊他豈不是多此一舉?”

呂蒙半晌沒回話。隻聽見身後黑壓壓一片的江東大軍中,隱隱發出馬蹄聲,混著長風呼嘯的聲音,沙沙地掠過耳際。氣氛尷尬得令人窒息,蘇飛隻好盯著一處,仔細思索著自己方才的話,不覺漸漸出了神。

卻是呂蒙沉穩老練的聲音把他的靈魂喚回軀殼:“多此一舉?蘇飛,你覺得本都督追擊一個窮途末路的敵人,是多此一舉嗎?”

最後半句話,聲音被他揚起很高,分明是質問的語氣。

蘇飛一愣神,自知理虧,便不再說話。顴骨微凸的臉上隱隱現出一絲不安。

“怎麽,你有異議可以講出來,”呂蒙把目光鎖在蘇飛身上,語調又稍稍放緩了些,“但是前提是本都督要告訴你,正在逃跑的那個人,他當年目空一切,視我江東為鼠輩,害得魯子敬病情加重,還在主公為結秦晉之好而求親的時候侮辱他,”說罷忽然鬆手,狠狠地向地上一甩馬鞭子,“啪”的一聲,激起的黃土揚起半人高,“折衝將軍你給我記清楚了,你吃的是江東的俸祿,拿的是江東的錢糧——我勸你不要把心思長歪了。”

“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去換關羽的人頭。”呂蒙強硬道。

這回蘇飛心裏明白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勸回呂蒙。現在的呂蒙已經完全不是那個憨厚老實、心直口快又被甘寧一口一個“大叔”稱呼的呂子明,也不是江東的統兵大都督,而是一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惡魔。策馬行軍的一刹那,蘇飛忽然想起當年甘寧對他說過的話。

他說,周瑜推薦魯肅繼任大都督,除了看中魯肅的謀略才華以外,最重要的是想保護呂蒙。而如今江東軍完全落在呂蒙手裏,那麽周瑜便是無論如何也保護不了他了。

蘇飛長長歎了口氣,努力使自己方才繃緊的臉和神經都放鬆下來。由於呂蒙一路抄的近道,再加之時間又在子夜三更,四周人煙稀少。何況又是雜草叢生的地方,除了遠處半山腰零零星星的幾點燈火之外,看不見其他光亮。這幾天陰雨連綿,到了夜裏漆黑一片,也看不到月亮和星子。風很大,呼嘯著掠過來,和馬蹄聲混雜在一起,如雷聲般轟鳴。

“大都督,”約摸疾行了三四十裏路,蘇飛又忍不住問道,“我軍在向哪個方向走?”

“麥城,”呂蒙早有準備地將手中馬鞭向前一揚,嘴角勾出一絲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冷笑,“早有消息探知,關羽已經退到了麥城。他會在那裏等候援兵,所以我們得在援兵到達之前趕到,並且——”

他故意頓了頓,聲音被嗖嗖掠過的長風稀釋。

“並且,強攻城池。”呂蒙接著說道。

“可是麥城本身便易守難攻,何況城內的狀況我們也一無所知,若是強攻不下,隻怕……”蘇飛不無顧忌道。

“怕?怕什麽?”呂蒙不快地一挑眉毛,“怕江東軍折損?”

蘇飛點點頭,動作很輕微,也不知呂蒙看清楚沒有。

誰知呂蒙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洪亮爽朗,秋風一樣橫掃過千萬裏野草殘樹,又好似烈馬一樣奔過廣袤草原:“蘇飛,我告訴你,相比報仇雪恨,折損一點兒人馬,算得上什麽。”

蘇飛的身子猛然一顫。

呂蒙,他說什麽?

報仇雪恨?

那一瞬間,蘇飛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在自己前麵的那個黑色鎧甲藍色戰袍、人高馬大的將軍,便是昔日裏會說會笑的呂蒙。人都說,拜天為碧。那麽他的藍色戰袍,便是天空賜予的顏色,這一輩子,都改變不了。

蘇飛這才明白過來。

原來這許多年裏,呂蒙一直不曾忘記那些血淚曆史,那些在荊州城下眼睜睜看著城頭上的“劉”字大旗迎風飛揚的日子,那些為了這座城池猝然離去的身邊人。他都記在心裏,而且隱埋得太深,以至於即便是與他深交的人,也辨識不清。

正思忖間,忽然聽見前麵傳來一陣馬蹄聲。

蘇飛的神經條件反射地繃緊,待看清楚時,卻是一個探子,滿頭大汗地下馬施禮。

“稟大都督,前方不遠便是麥城地界了。”

呂蒙微微一笑。

方要下令,卻忽然又見一個探子從大軍後麵疾馳而來,也來不及下馬,便在呂蒙身邊急迫施禮道:“大都督,十裏外有一隊人馬,正向這邊趕過來。”

“你說什麽?”呂蒙一愣。

“千真萬確,天太黑,看不清有多少人。”

“是關羽的援軍嗎?”

探子不敢斷言,卻早有人在身邊小聲提醒呂蒙:“若是援軍,走水路要比陸路快得多。”

呂蒙叫停了行軍,略一沉思:“可曾看清打的是什麽旗號?”

探子努力回憶:“看不太清,但是那旗號上麵的筆畫很少,而且橫平豎直。”

“打頭的一人看清了嗎?”

“隻記得穿著金色鎧甲,其餘由於趕路也急,沒看清。”

“我知道了,”呂蒙的臉色忽然陰沉下來,藏在頭盔裏的眉宇緊鎖,“甘興霸,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

聲音很小,卻還是被一旁的蘇飛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想親自來阻止我,”呂蒙刻意地望著蘇飛,口中徐徐道,“看來,在攻城之前,是要先跟他打一場了?”

蘇飛心裏一緊。

“開玩笑,”呂蒙打趣道,旋即從護胸甲中取出一道令牌,交給身邊另一位將軍,“帶上這個和三亭人馬從一側走,甘寧若是得知大都督軍令所在,定會按著軍令的方向前進——如此一來,就可以避免跟他大吵一架了。”

說罷又下意識地望望蘇飛。

那將軍領命去了。知道他帶領的最後一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呂蒙才命令驅兵前進。

“可是大都督,即使後麵過來的人真是興霸,如此一來軍令沒有往麥城的方向走,莫非興霸他不會懷疑嗎?”蘇飛問道。

“首先我告訴你,關羽在麥城停留的事,甘寧他未必知道,”呂蒙信誓旦旦地回答,“其次,即便他真追過來了,難不成,本都督還怕他?”

蘇飛靜默地聽著,忽然覺得渾身上下所有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語氣分明是再說,現在的甘寧隻是區區一個太守,怎麽敢跟統兵大都督作對。

他不再說話,心裏忽然升騰起一種萬念俱焚的感覺。

大軍很快到了麥城之下,呂蒙方想休整一番,卻忽然接到關羽向城外求援失敗的消息。

“天助我也,”呂蒙冷冷一笑,忽然揚鞭向前一指,厲聲道,“攻城!”

末了又冷冷補充一句:“城內如果有阻攔者,管他是士卒還是百姓,格殺勿論。我就是賭上呂子明的這顆人頭,也要拿關羽的鮮血,洗清江東十年來受過的淩辱。”

在城門放火的一刹那,蘇飛忽然鼻尖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子明,我知道你是一心為了江東,但恐怕這既不是伯言的意思,也不是主公的意思。你這樣做,分明是在把自己往火坑裏拽。而主公和伯言,難道他們就真的願意,看著你拚卻姓名不要嗎?

但他的身子就好像忽然不聽使喚了一般,任憑他腦海裏怎麽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現在的作為其實是在助紂為虐,但就是控製不了自己的軀體。火焰在幾個幹草垛上熊熊燃燒起來,越燒越猛,漸漸融成一片衝天的鮮紅色,滾滾濃煙升騰而起,與濃鬱得幾乎溢出來的夜色相映成趣。

很快城內便喧囂一片。馬蹄聲、士卒呐喊聲、戰馬嘶鳴聲和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混雜在一起,震耳欲聾,不可辨識。那火光有著要衝破天空濃雲、照亮整個寰宇的態勢,霎時間宛若一條火龍,氣勢磅礴踏風而行。

旋即便接到關羽敗退出城,走臨沮小道的消息。蘇飛和呂蒙一道帶著幾百個兵卒,迅速朝那邊趕過去。約摸著近了,呂蒙忽然讓蘇飛放慢速度,並伸出一隻手攔住了他的戰馬脖頸。

“蘇飛,我給你四個字,”呂蒙的聲音比方才還要沉穩一些,而且聽得更為清晰,“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不問生死。

蘇飛點點頭,橫下一條心,一杆長槍舞動一陣旋風,帶著幾十人飛也似的衝進關羽的親信隨從隊伍裏。

刀鋒相撞之處,火星四射,錚錚聲震耳欲聾。也辨識不清關羽到底有多少人,隻隱約記得自己殺了一個又一個,直到鮮血已經沾濕了他的鎧甲,染紅了他的戰馬身上所有淺色部位,並且塗在他的臉上,血腥氣味撲鼻而來,讓他難以呼吸和睜眼。

忽然聽見迎麵一聲大喝,蘇飛迅速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水,抬頭望去,卻是一個比他小幾歲的將軍,借著火光隱隱看到,那將軍的頭盔不見了,身上鮮血淋漓,憤怒使他雙眼通紅,麵容猙獰地擠在一起,像頭猛獸似的直直向自己撲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