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話 生離死別
也就在那一瞬間,蘇飛的動作忽然僵住了。
垂死的掙紮、不顧一切的憤怒,霎時間讓他回憶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過往。
那時候自己也是個在亂世的風雲變幻裏苦苦掙紮的孩子,如同身處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如果能看到哪怕一絲光亮,也會不顧一切地狂奔過去。
蘇飛嘴角忽然漾起一抹笑意——很溫和的笑意,與他帶著歲月痕跡的麵龐相稱和諧。
但那將軍的長矛卻不因他這一笑而停止,閃電般地“刷”就到了眼前。
蘇飛回過神來,急忙橫槍去躲,那將軍的長矛卻倏忽從他槍杆旁側竄過來,從正對喉嚨的位置,一槍將他的脖頸貫穿。
鮮血立刻像山泉一般噴湧而出,刹那間在他的已經被鮮血覆蓋的鎧甲上又塗了一層灼目的鮮紅。由於光線太暗,看不清鮮血的顏色,但渾身陡然一涼的刹那,蘇飛雖然沒有感覺到疼痛,心裏卻一清二楚,如今一切都要結束了。
隻覺得脖頸間漸漸泛起一陣火辣辣的感覺,像是被人將一圈木炭慢慢往他脖子上湊。緊接著便覺得雙手沒了力氣,那杆長槍“當啷”一聲從他手裏滑落,尖朝下撞在地上後轉了個圈兒,最終清淺一聲零落泥土。
蘇飛僵了僵,隻覺得腦海裏一陣天昏地暗,身子像是騰了空一般晃晃悠悠,旋即便不由自主地朝地上跌撞下去。那將軍的長矛尖端隨著蘇飛的落馬而從他脖頸裏抽出來,鮮血噴湧的速度比方才還要迅速,汩汩地塗遍了他胸前的裏衣和鎧甲。
意識將要消失的一刹那,蘇飛忽然隱約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響。
像是鎧甲被尖銳物體刺穿一樣,震顫心頭。
蘇飛努力把幾乎被鮮血黏住的眼睛睜開,隱隱看到方才那個將軍,身體微微一顫栽倒下去,身上鮮血噴湧。他的身後橫刀立馬地站著一人,戰袍被長風呼啦啦地揚起,麵容冰冷。
“都督……子……子明?”
那將軍身子敏捷地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蘇飛麵前,將長槍插在地上,單膝跪地一把拽住他胸甲上方**的衣領一角,聲音近乎歇斯底裏:“你個笨蛋!剛才你發什麽愣啊?”
許是耳邊的殺伐聲和風聲太過於強烈,亦或是自己殘存的意識已經難以支持,盡管他的聲音再大,哪怕趴在蘇飛耳邊狂吼,蘇飛也難以辨識清楚了。
恍惚中看清了那將軍的麵容——還是如同許多年來的記憶一般,絡腮胡子、濃眉大眼,黑色鎧甲與藍色戰袍。臉上噴濺上了星星點點的血跡,在微弱的火光中顯得愈發猙獰。
呂蒙……
耳邊的聲音漸漸小了,很快便消失不見。
呂蒙晃了晃蘇飛的衣領,見他再也沒有聲息,旋即長長歎了口氣。他緩緩站起來,猛地將立在地上的長刀拔起來。隱隱聽見身後傳來沉重而急促的腳步聲,不是許多人,而是隻有一個人,在越來越小的嘈雜聲裏顯得格外清晰。他就那樣麵對著蘇飛的身體靜默站著,右手握緊長刀,卻沒有絲毫動作,直到身後的腳步聲變得近在咫尺,才陡然一個俯身。
隻聽見“刷”的一聲,另一把刀蹭著呂蒙的頭盔邊緣斜飛過來,斬斷了他的一綹盔纓。呂蒙嘴角一勾,就勢伏著身子將長刀回旋,不待身後那人將刀鋒收回,便用刀杆狠狠地擊中他的腳踝。刀杆與護甲碰撞發出劇烈的聲響,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震顫。巨大的衝擊力使那人忽然站立不穩,身子連連向後趔趄。
“關羽,關雲長。”呂蒙迅速與那人拉開距離,倒提長刀冷冷道。
旋即下意識地環顧四周——周圍圍攏著的全都是江東軍,地上橫七豎八地臥著許多具屍體,槍戟刀劍零散一地,鮮血噴濺得到處都是。想來關羽的親信隨從已經全部戰死,隻剩下他一個人,身上隱約可見斑斑血跡。
他努力站穩,胡須被血水濡濕,幾處分成一綹一綹的,掛在胸前的鎧甲上。一杆青龍偃月立在身旁,刀刃映照著遠處麥城的衝天火光,反射出的白色光芒明亮刺眼。
“我且問你,到了這般地步,降也不降?”呂蒙問道。
也就在問出這句話的一瞬間,無論是從表情神態,還是從動作姿勢上看,竟然都與當年單刀赴會的關羽傲然麵對魯肅時的模樣,一般無二。
關羽冷冷一笑,忽然將手中青龍偃月倒懸半圈,刀鋒“嚓”地一聲深深嵌入黃土。狂風呼嘯著從耳邊掠過,凜冽如同蒼鷹虎狼一般發出震耳欲聾的怒吼。除了呂蒙之外,圍攏著的江東軍頓時向後退卻兩步。
“降與不降,不過一死而已,何苦。”
呂蒙更不說話,揮刀便想往他的脖頸掃過去,卻忽然轉念一想,那刀鋒便在距離關羽隻有半臂長的位置停住了。刀鋒挾裹著長風,吹起關羽的胡須和耳邊碎發,絲縷向身後飛揚。
“如果我記不錯,不久前你殺龐德的時候還曾揚言,殺了他怕汙了你的寶刀——相必將軍你把自身清白看的很重要,”呂蒙徐徐道,臉上的冷笑卻比方才還要險惡幾分,“所以呂某不親自殺你,怕我的刀玷汙你的清白。將軍自行做個了斷吧。”
聲音很平和,卻帶著怒意和隱隱的笑腔,好似暴風雨中心忽然出現了一片風和日麗的區域,周圍卻暗含著電閃雷鳴,尤為可怖。
關羽麵不改色,眼神沒有哪怕一瞬落在呂蒙身上。
末了將青龍偃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擎起。刀鋒一閃,倒映著的火光化作一條橙紅色的遊龍,飛快地在身前掠過。長風摧折,鮮血四濺,再將長刀倒提時,刀鋒上已然沾上斑斑血跡,匯聚成一股,順著刀鋒的走向緩緩流淌下來。
緊接著,便是軀體轟然倒地的聲音。
黃塵揚起,有鮮血噴濺到蘇飛的身體上。
呂蒙冷冷地望著眼前的一切,待黃塵落定後,緩緩走向關羽的屍首,在他身邊靜默許久後,忽然拔出腰間佩劍,手臂落下,將那人頭與脖頸斬斷。鮮血立刻從斷麵上噴湧而出,全部濺落在蘇飛的屍體上。猩紅點點,愈發可怖。
呂蒙一甩手臂將佩劍插在土地上,旋即提著頭發將那顆頭顱提起來。他久久地凝視著關羽的頭顱,嘴角的冷笑漸漸褪去。
忽然猛一轉身,將那顆人頭向周圍圍攏著的江東軍展示一番,聲音鏗鏘。
“興許你們會暗地裏說我毫無仁者之心,但是我認了又怎樣。奉勸諸位莫要忘記,先前周都督、魯都督,還有現在的蘇飛將軍,都是為了這座荊州城,才丟了性命。”
……
“甘將軍!”
“甘將軍不要在往前走了!”
甘寧勒馬回身,隻見一個兵卒急急忙忙朝這邊趕過來,戰馬四蹄生風,身後塵土激揚。
“出什麽事了?”甘寧渾身的神經陡然繃緊。
兵卒喘著粗氣,臉因為方才的策馬疾馳而變得通紅,口中支支吾吾道:“方才探馬得到消息,我軍拿下荊州後,鎮守南郡的糜芳和傅士仁也拱手歸降,如今除了襄陽外,荊州各郡已經盡入囊中。”
甘寧點了點頭,劍眉稍稍一蹙。
他是何等機敏細致的人,末了忽然又把目光集中在那兵卒身上,試探道:“呂都督的進軍方向,想必你也打聽得到?”
那兵卒愣了一愣,拱手施禮的姿勢僵停了一會兒,眼珠在半垂的眼簾下麵轉了一轉,經過了許久的思想鬥爭,最終還是將實情雨他說了:“是。”
“但說無妨,”甘寧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又將目光投向前方——一片荒草地,草長到半人多高,放眼望去,一片蕭瑟荒涼,“早覺得是中了大都督的計了——大叔這家夥,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機敏。”
話未出口便覺得到了這個時候再稱呼呂蒙為大叔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因此最後幾句他故意壓低了聲音。
“關羽死了。”兵卒的聲音有些發顫。
卻見甘寧神色並沒有過大的波動。依舊俊朗卻已然褪去了所有痞氣的麵容被不遠處麥城的火光映照著,劍眉星目之間隱隱透露著高深莫測的磅礴大氣。一隻手握緊腰間“擊水”長劍的劍柄,手指末端關節和手背上的青筋因為用力而凸顯出來。
“早知道子明會走這一步棋,”甘寧的聲音裏竟分明帶著些自責的意味,“我勸,或者不勸,都挽救不了他了。”
“還有,甘將軍,”兵卒地垂下頭,聲音比方才顫抖的更厲害,“折、折衝將軍,陣亡了。”
“誰?”甘寧一愣。
“折衝……蘇飛將軍。”兵卒咬咬牙。
甘寧渾身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一股熱氣直直往頭頂上衝。他一根手指指著那兵卒的眉心,雙目圓睜:“你、你在給我說一遍!”
“蘇將軍,陣亡了。”兵卒說罷,聲音竟帶上了哭腔。
甘寧的身體猛然一顫。
蘇飛?
蘇飛,他死了?
不可能,開玩笑吧。
正思忖著,忽然覺得意識一陣兒模糊,緊接著眼前一黑,身體便不聽使喚地摔落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