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天下二部完

314獨孤如願

眾人說話間,梁兵猛然哄笑,楊忠向校場中央看去,一名塢壁士卒趴在地上,手中粗鐵刀被擊出數丈。他對麵站立一個身披褐色皮甲,手持鐵戈,腰板像弓一樣筆直挺拔的英俊小夥子。他將塢壁士卒扶起,不管梁兵哄笑,一板一眼喊著號子,指揮新兵格擋和刺殺。楊忠是練兵行家,每日在軍中按照兵種相生相克方法訓練士卒,繞有興致地看著校場,抓起身邊粗鐵刀和鐵戟問楊閔:“叔叔,塢壁還用這些兵器嗎?”

楊閔點頭,楊忠連連搖頭:“這種粗鐵的兵器恐怕不能抵禦索虜。”

楊閔正要說話,一名塢壁士卒格擋不慎,踉蹌向前衝去,撲通摔倒。宋景休看得有趣,撲哧笑出聲來。倒地士卒爬起來,瞪他一眼,宋景休卻不收斂,向馬佛念大聲嚷嚷:“這哪是練兵?明明是小孩子打鬧。”

塢壁士卒橫眉立目瞪向宋景休,指揮練兵的小夥子騰地轉身走到他身邊:“你說什麽?”

楊閔輕輕向楊忠介紹:“這小夥子叫獨孤如願,也來自武川鎮。”

獨孤是匈奴大姓,楊忠立即打量獨孤如願:“叔叔,他眉深高鼻,膚色潔白,不像漢人。”

武川鎮是胡人聚居的地方,楊閔點頭承認:“獨孤如願是匈奴人,不想跟隨葛榮叛軍到處搶掠,便投奔枋頭塢。他武藝了得,弓箭可以射穿鷹眼,現在總管塢壁士卒。”

宋景休吃完早飯,閑了半天,手腳發癢,打量獨孤如願:“不服氣?比劃比劃?”

獨孤如願揮手讓士卒讓開空地,手握鐵戈,轉身走到正中,食指分點宋景休左右巨大眼睛:“眼睛大,本事不一定大,來吧。”

宋景休怒火衝天,伸手一扯,白袍落地,抓起環首刀就要上前,卻被楊忠伸手拉住。宋景休擔心楊忠不讓他打架:“老大,他找我打架,咱們不能示弱。”

楊忠想讓楊閔見識梁兵的兵器和鎧甲,低聲吩咐宋景休:“別擔心,校場就是比武的地方,我怎麽能不讓你打?我和你說幾句話。”

宋景休放心走到楊忠身邊,聽他說完,轉身讓獨孤如稍等,大步向營房跑去。時間不長,他披掛整齊走出來,胸前盔甲寒氣逼人。

楊閔不想傷了梁軍和塢壁士卒間的和氣,連忙向獨孤如願和宋景休吩咐:“這不是戰場上生死搏殺,你們點到即止,不得傷人。”

獨孤如願拱手答應,宋景休提起環首刀,將兜鍪摘下,揚手擲向地麵。楊忠擔心他沒有把楊閔的話放在心上,叮囑道:“大眼,聽到沒有,不許傷人。”

楊閔從地麵拾起兜鍪,上下翻轉仔細打量,定睛去看宋景休身上鎧甲:“梁軍使用兩當鎧,為什麽他的鎧甲樣式完全不像?”

梁軍普通士卒的鎧甲由鐵甲片編織而成,前後兩片護住前胸和後背,在肩膀處用鐵線相連,兩麵抵擋刀槍,因此叫做兩當鎧,甲片相疊形似魚鱗,也叫魚鱗甲。楊閔見多識廣,仔細辨別宋景休身上的鎧甲,看出不同:“他身上的鎧甲好像是用整塊鐵板鑄成。”

楊忠手指宋景休鎧甲:“那不是鐵板,叔叔,你看這鎧甲是什麽顏色?”

楊閔看出鎧甲的不同:“嗯,這鎧甲銀光燦燦,絕非普通黑色粗鐵。”

宋景休的鎧甲前後各用兩塊完整的百煉鋼板護住前後,刀槍無法貫穿,肩部用鐵環結網而成,便於關節活動,鎧甲在陽光下熠熠放光,因此為叫做明光鎧。這種防護能力極強的鎧甲打造起來極為費工,隻有陳慶之在渦陽訓練的七千精兵配備,其他梁軍還在使用普通兩擋鎧。聽楊忠解釋完,楊閔還有疑惑:“整塊鋼板製成的明光鎧必然重極,敵兵不和你硬拚,不斷變換方位,耗盡你們體力,便處於不敗之地。”

楊忠熟知戰陣,笑著為叔父解釋:“如果是普通江湖格鬥,當然不能披掛沉重鎧甲,我們斥侯騎兵平常也隻穿輕便的犀牛皮甲。但在千軍萬馬殺在一起的戰陣中,叔父請想,那時明光鎧有用嗎?”

“我明白了,疆場上兩軍擠在一起,無法騰挪,鎧堅兵銳者極沾便宜。”楊閔恍然大悟,轉念一想繼續問楊忠:“鋼板製成的明光鎧,到底有多結實?”

楊忠手指校場中獨孤如願的鐵戟:“塢壁中的粗鐵兵器不但無法穿透明光鎧,也實在難敵索虜,我們四年前吃了大虧,我爹爹所穿鐵甲好過皮甲,仍然被簇頭洞穿。”

楊忠說中防守枋頭塢要害,楊閔低頭沉思不語。劉離靠在楊閔身上,挽著楊忠胳膊東張西望,忽然拍手笑起來,兩眼眯成一條彎彎的細線:“楊忠,這個人穿成這種奇怪樣子,能打過獨孤郎嗎?他可是塢壁中厲害的高手。”

楊忠掃一眼明月,她的目光也向這邊瞥來,目光一碰,楊忠視線迅即移開,輕輕將胳膊從劉離懷抱中抽出。明月仍不罷休,笑嗬嗬走到楊忠和劉離中間:“你為什麽總是不正眼看人家呢?偷偷摸摸的膽小鬼。”

楊忠退後半步,佯裝歎氣,嘴裏反擊明月:“北海龍王和馬佛念都說你看上我了,我本來不信,你現在老是拿眼睛看我,我就不得不信了。”

明月哼一聲,瞪著楊忠:“誰看上你了?你明明就是一個膽小鬼。”

劉離好奇地看著凶巴巴的明月郡主發呆:“這個姐姐好漂亮,罵人的樣子也十分好看。”

楊忠捂著肚子,做出嘔吐的樣子,卻根本拿明月沒辦法。劉離兩手穿進楊忠肘間,目光不離開校場上的宋景休和獨孤如願,緊張地抓住楊忠胳膊:“開始打了。”

宋景休走到獨孤如願麵前一丈距離,右手持環首刀,左手豎起金花獅頭楯,待獨孤如願站穩,左手一提盾牌,右手環首刀向豎起,刀頭飄忽,直奔獨孤如願前胸。他故技重施,希望用盾牌擋開鐵戟,貼近獨孤如願身體,發揮短兵器的近戰優勢。獨孤如願不敢怠慢,手中鐵戟順勢改刺為撥,去撩楯牌。宋景休身體藏在楯牌後轉動,化解鐵戟力道,順勢欺身向前,貼近對方,發揮環首刀近戰威力。獨孤如願的鐵戟利在遠攻,不利近身格鬥,向後一閃,仍然保持一丈距離,與宋景休相對而立。兩人交手一個回合,宋景休便知道遇到勁敵,用盾牌護住全身,步步逼近。

獨孤如願不利近戰,小心翼翼與宋景休保持距離,周旋尋找對方破綻。他虛晃鐵戟,引宋景休舉盾去迎,飛速掉轉戟頭向他暴露在盾牌外的雙腳刺去。宋景休運足力氣,右手環首刀向鐵戟木杆猛劈。寒光一閃,鐵戟長杆被無聲無息削斷,鐵戟頭叮當掉在地上,塢壁士卒的驚歎聲猛然響起。

獨孤如願轉身就退,宋景休並不追趕,笑嗬嗬等候他從塢壁士卒手中接過一把粗鐵刀。獨孤如願自知手中的粗鐵刀無法擊破對方精良的鎧甲和兵器,圍繞宋景休不住轉動,忽然靈感一閃,找到對方缺陷。宋景休身披重甲,活動極為不便,隻要利用速度與他糾纏,耗盡對方體力,取勝不難。獨孤如願手握粗鐵刀,心中有底,與宋景休周旋,偶爾攻出一刀,卻從不逼近。宋景休隻好欺身上前,獨孤如願一擋一格,迅速後退。宋景休久經沙場,立即明白獨孤如願意圖,猛然站穩腳步,哈哈一笑,甩手扔掉沉重盾牌。盾牌翻滾到劉離腳下,她伸手去扶,盾牌晃動一下沒有離地,用兩手才將盾牌緩緩豎起,擦擦額頭向楊忠說道:“你這朋友的力氣比眼睛還大。”

校場上形勢已變,宋景休拋棄盾牌,雙手握刀,身體靈活,迅速接近獨孤如願,環首刀向下斜劈。獨孤如願後退,讓過刀鋒,身體轉到宋景休側麵,粗鐵刀尖刺出。宋景休看清來勢,不避不閃,用胸膛明光鎧對準刀尖,挺身向前壓去。右手環首刀毫不放鬆,淩空向獨孤如願劈去。劉離嚇得尖叫一聲,用手蒙住眼球,楊閔同時大聲喝道:“小心。”

獨孤如願來不及收刀,粗鐵刀猛烈撞擊宋景休明光鎧上,手腕骨骼咯吱暴響,刀尖如同捅到牆上,無法洞穿。宋景休眼睛一瞪,不但不退,反而用全身力量向前衝去,手中環首刀在獨孤如願頭上輕輕一揮,倏然收回。獨孤如願身體急速後退,脫離接觸,右手撤回鐵刀,盤旋橫砍,宋景休手中沒有盾牌,大喝一聲,雙手握住環首刀迎著粗鐵刀砍去,兩刀在空中相交。金鳴之聲響起,獨孤如願手中粗鐵刀啪地斷為兩截,刀尖跌落在地。獨孤如願出刀同時出腿橫掃,宋景休大叫一聲被踢倒在地。

塢壁士卒看到宋景休被踢倒,喝彩聲響成一片。宋景休一個翻身起來,不服氣地向獨孤如願大喊:“竟敢偷襲,再來。”

獨孤如願甩掉鐵刀拱手向宋景休拱手:“認輸。”

塢壁士卒一片嘩然,宋大眼被踢翻在地,勝負明顯。獨孤如願大聲解釋:“這位壯士刀頭在我麵前一晃,如果在戰陣上,我這顆頭顱就掉了。”

楊閔跑到宋景休身邊,仔細觀看他胸前的明光鎧,劉離蹦蹦跳跳地湊過去。獨孤如願用手翻開明光鎧被鐵刀刺中的部位,鎧甲遍體通亮,竟然沒有一絲刀刺痕跡,他不可置信地低聲說:“明光鎧居然刀槍不入?!”

楊忠走上去,要過宋景休的環首刀橫在楊閔眼前:“叔叔,你再看看我這把環首刀,與塢壁的的粗鐵刀有什麽不同?”

楊閔已經看出不同:“環首刀通體明亮映出人影,塢壁鐵刀渾身烏黑沒有光澤。”

獨孤如願剛才對付環首刀,有親身體會:“環首刀彈性和韌勁十足,我手中鐵刀劈在環首刀上,刀身輕輕一顫就化去我的力道。”

楊忠走到旁邊的木樁邊示意楊閔試試:“叔叔,把塢壁中最好的鎧甲拿來。”

塢壁士卒們退後讓出空地,轉眼功夫,一副鎧甲被摞在栓馬木樁上,楊忠搖頭嫌太少,塢壁士卒又疊摞幾副鎧甲,楊忠仍然擺手。直到二十副鎧甲被摞到半人高,楊忠才將環首刀交給獨孤如願,刀身在陽光下泛出刺眼銀光。獨孤如願舉起環首刀向下劈落,一道寒光在空中劃出弧線,刀鋒無聲無息沒入鎧甲,一切到底,順勢鍥入木樁。獨孤如願鬆開刀柄,刀身輕輕嗡嗡顫動,四周空氣震動,發出雷鳴般聲響。

楊忠將環首刀從木樁拔出:“叔叔,塢壁士卒的鎧甲在環首刀下如同虛設。”

楊閔心中存有僥幸:“索虜軍中有這麽精良的兵器嗎?”

馬佛念手握環首刀,麵向北方:“索虜所用兵器絕不亞於我軍。聽說極西的草原中,有一個叫做突厥的部落,世代為柔然鍛奴,他們會一種灌鋼的技術,打造出宿鐵兵器。百煉環首刀都難以匹敵,而且這種灌鋼之法可以大量製造,不像百煉鋼隻有名師大將才可以佩戴。”

獨孤如願曾經在武川鎮見過宿鐵兵器:“宿鐵兵器隻有在柔然貴族手中才有,應該不會出現在普通的葛榮叛軍之中。”

馬佛念僅是聽說,並沒有見過宿鐵兵器:“我們這次北上打探軍情,我做夢都想見到這種兵器,看看到底鋒利到什麽程度。”

獨孤如願撫摸環首刀刀背,連聲讚歎:“這環首刀不下於宿鐵刀,刀鋒銳利,鎧甲在刀下就像豆腐一樣。”

楊忠將刀背一橫,將刀柄送到獨孤如願麵前,彎腰解下宋景休的刀鞘:“你既然喜歡,就送給吧。”

獨孤如願抓住刀鞘握在手中,伸手將環首刀納入其中掛在腰間,對楊忠拱手道謝。楊忠打量獨孤如願身材,從旁邊拿起一副明光鎧交給他:“再送給你一副明光鎧,有它護住要害,在戰場上等於多了幾條性命。”

獨孤如願右手握刀,左手持鎧,再次言謝,心中卻在琢磨,用環首刀砍明光鎧會有什麽結果。楊忠拉著楊閔離開人群:“叔叔,枋頭塢處於四戰之地,又緊鄰延津渡口,是葛榮南下渡過黃河的必經之地。我在梁軍三四年,發現塢壁以前坐井觀天,無論兵器、鎧甲和戰法都無法克敵製勝,我想趁此機會為塢壁練兵,你看如何?”

楊閔當場痛快答應:“好啊,抓緊時間開始,附近索虜越來越多,隨時都會進攻塢壁。”

“叔父,塢壁中有多少可練之兵。”楊忠立即開始籌劃。

楊閔板著指頭計算:“塢壁士卒平時耕田種地,戰時披堅執銳,這樣亦耕亦戰的士卒有一千多人。塢壁中有五千多戶人家,每戶出一名精壯男丁,還有五千。他們雖是沒有打過仗的農夫和百工,為保家園都可以上陣搏殺。”

楊忠不想要烏合之眾,搖頭拒絕:“士卒貴精不貴多,烏合之眾在戰場上一哄而散,反而擾亂戰陣。練兵首先要選兵,選不好人,練兵是浪費時間。我們先按照身高、體重和力氣嚴格挑選,在訓練中淘汰不合格者,絕不能湊合。宋景休是練兵好手,他負責挑選士卒,夜以繼日,勤加操練吧。”

楊閔點頭答應,突然想起兵器的事情,塢壁士卒手持的鐵戟刺不斷敵兵鎧甲,皮甲又擋不住刀槍,在戰場上如同赤手空拳:“兵器怎麽辦?山中雖有鐵礦,塢壁隻能煉出粗鐵兵器和鎧甲。”

梁軍兵器所用的百煉鋼都在建康東冶的鐵爐堡鍛造,倉促間根本不及運來。楊忠低頭沉思,終於還是搖頭:“我暫時也沒有辦法。叔叔,我們先去城牆上看看吧,老馬是守城高手,肯定還有不少事情要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