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劍光
三月初五, 涼王遣使至太子,請求停戰五日為涼王妃發喪。數日的爭論因此契機忽然平和,陸昭所住的地方也不再受人叨擾, 因此也難得地在這一日睡了懶覺。待醒來時,枕邊不知何時壓了一封信。
蜀箋體重, 一夫之力僅能荷五百之數。而其中則以偽蜀王衍時期所產霞光箋最為名貴, 其在位時僅存的五百幅霞光箋,在幾番賞賜內臣後,兜兜轉轉, 流落各地。陸昭將信箋輕啟,紅雲初開, 濃濃花香漾出,另有蘇方木的凜凜清冽, 以證明此箋並非尋常花卉染就,而是以現將花澄作胭脂, 再用其設色。
彤霞靡麗,紙光映於雪肌之上, 便有膩雨嬌雲之態。筆者書真草, 筆法卻無方圓,其字間蕭散之氣外露太過,僅此一項, 已是草書之大忌。更何況字體向背素來如人之顧盼,而筆者揮灑之間,隻覺得有一雙梟目, 遊弋於讀者麵上, 肆意地逼視的同時,亦在貪婪地愛撫。
旦夕都邑, 雲岫流緩,動靜清和。想足下使還。
霞光迸裂,深紅的紙屑被揚撒於紅紗帳內,如同春日紛飛的花瓣。那張臉一掃酒染微醺之色,恢複了它本來的麵目,清薄之上,本無柔情,幽冥之下,暗藏殺機。殘紅散盡,附著於她的額頭,她的頸窩,以及深深的鎖骨,又因其微微沁出的輕汗凋敗,化作斑斑點點的紅痕。
甫才入內的元澈,無意間窺見眼前這副春倦圖。恐對方察覺,他輕輕走向前去,紅紗帳下,陸昭似在酣睡。他俯身,一一為她除去麵頰上的深紅紙屑。紙屑上的墨色與紅色早已混成一片汙濁,即便拚起,也難以辨認其內容。元澈雖然有些在意,但如果陸昭不想說,他也不想向索求答案。偶然間,他的手指觸碰到陸昭的眉峰,元澈隻覺得那雙垂閉的眼睛似輕輕顫了顫。
元澈笑著,慢慢俯首,直至兩唇相距僅有一厘。隔絕著一層冰冰甜甜的氣息,他卻飄忽地四處遊移,時而探至額頭,時而欲啄耳鬢,卻遲遲不肯落下。在感受到棉被下漸漸僵直的身體後,元澈壓抑著一絲意猶未盡,抽身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陸昭慢慢睜開雙眼。她雙頰冰涼,因此來者用厚重滾燙的氣息,細細勾勒出的軌跡猶在盤桓,若引丹青細細描摹,將成一卷旖旎曼麗。無人知曉,在此情此態之下,她的脊背,乃至於掌心,皆為冰絲雪練所束縛。被血肉層層包裹的內心深處,溫熱之中,一柄寒霜刃慢慢顯形。它早便存在於此,磨礪與此,隻待血腥浮現,隻待權力呼喚。
更梅溽則色敗,萎黃尤難致遠,這便是一張霞光箋的壽命。它被妥善封存,攜飛雪寒莽而來,最終在溫熱的室內,濕漉的指尖,慢慢枯萎,寸寸凋零。而他給她短暫的安和,綺色的夢境,一如這霞光箋一樣,在現實中,實在難以長存,乃至不堪一擊。
雲岫出事了,維係的網絡已在對方之手,長安或有劇變,她需要回長安,盡快。
晚風漸起,落日搖金,陸昭第四次自鄉野而歸。元澈正與魏鈺庭信步而行,迎麵與陸昭相見。隻見元澈對魏鈺庭笑語道:“吾家巾幗,馬上英姿,魏卿,你此番也算是見識了。”
帷帽下難視來者真容,隻見其衣帶勝雪,氣象蕭疏,頗有煙林清曠之風。一雙小靴蹬於馬鐙上,靴底俱是青泥,幾根淡黃色的幹枯稼梗拌於其中。
“我大魏不乏女子騎馬馳騁之英姿。”魏鈺庭道,“卻實少肯於躬身稼穡之勳貴。勸桑勸農,國之根本,為尊者親臨督導,下民方能感懷而踐行。”
陸昭勒了勒馬,既然魏鈺庭敏察至此,那她事先從農戶家裏討要的陳年麥穗也就不必再拿出來了。因道:“詹事謬讚了,我不過於鄉間瀏覽一番風物,不小心馳入田間。好在如今鄉民們尚未翻土燒灰,倒也未曾損害稼穡。”
元澈有些好奇:“居然還未翻土燒灰?那何時春播?”
陸昭下馬,卻未除帷帽,隻道:“鄉民恐近期有戰事,不敢春播。”
春播多在二至四月隻見,北方稍晚,一般要用到往年存留的穀物作為種子,而種子一旦播下,無法再收回。此時若有戰亂,地方必會堅壁清野,防止對方掠奪人口資源,讓民眾入城躲避。如果還未春播,民眾們尚可把這些存留的穀物作為口糧,帶入城中,等到戰事平息,若有餘,還能再做播種,來年收獲。
但如果現在播種,一旦有戰事,他們棄家入城,田間因無人管理而至荒蕪破敗,與此同時,一無所有的他們也要注定在饑荒中渡過之後的日子。
這些日子,急攻金城之論已鬧得沸沸揚揚,崇信縣不過彈丸之地,此處別業又非禁中,因此絕對保密很難做到。況且此次參與討論者甚廣,上位者一旦流露出某種請向,地方動作上也會有所調整。因此民間人心惶惶,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但是春播乃是國之重事,涼州廣袤,一旦這種輿論散播開來,眾人錯過了播種時期,即便有夏秋兩季可種植其他作物,但糧食的收成至少要減去大半。況且涼州廣袤荒涼,可以耕作的土地稀少,昆侖山麓下尚可依靠遊牧為生,但其南部人口較多,驟然減收必然釀成饑荒之亂。如此一來,飽受戰爭之苦的關西塞外,也無力回天,隻能看著來年餓殍遍地,災民撲向京畿。
因此這些天,陸昭看到少部分鄉民已在恐慌猶豫,便讓彭通等人將輿論悄悄擴大。畢竟,生死攸關的事上,世人都不敢冒險。拖上十天半月,城中不滿的情緒逐漸醞釀,那麽政策上必會做出響應的妥協。
其實若是讓官軍下田,逼迫鄉民耕種也不是不可。耕種完成後,元澈整軍北上,隻要戰事順遂,隴西與天水兩郡依然是清平安樂地。但陸昭運作此事,其意遠不止於兩郡,她也明白,眼前人心係的,也遠不止此二郡。
果然,魏鈺庭道:“殿下,不若請官軍入田畝,幫助耕種。”這是逼迫春耕的一種委婉說法,施政者的手段越是強悍,表露在外的必須要極盡柔和平緩,於內於外,都算是一種安慰。
元澈微斜一視:“隴西、天水二郡尚可,金城等郡當如何?”
“不若從漢中調糧?”魏鈺庭試探道。
即便隴西、天水兩地可以在大軍的逼迫下耕種,但之後攻打金城,加上攻打下來之後的安撫,就算最順利,所需時日也要一月。而金城等地的百姓比隴西、天水二郡的百姓更加惶恐,此時是絕對不敢春播的。
陸昭如今將事情極力拖緩,爭取這半個月的時間差。但在這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內,便足以造成即便攻下金城,也會耽誤春播這樣截然不同的結果。
不過,對於這樣已經看上去初見成效的手段,陸昭對後續也有一套更為深層的策劃。
金城以北耕作荒廢在未來帶來的負麵影響,的確是難以忍受,畢竟國家將要失去西北地區一整年的收成。但若朝廷向漢中施壓,極力調糧援助,也不是不能渡過此劫。因此在提出速攻金城帶來的弊病之後,還要迅速提供一個極為可觀的裨益。
魏鈺庭畢竟是出身於寒門,自然是從自身階層出發考慮。急攻金城所帶來的將士世族的式微,寒門的躍進,是地方的土地賬本與極為清楚的人口名冊,是第一次以強悍軍力和寒門班底來撬動龐大世族階層的勝利。
陸昭輕笑,將帷帽徐徐摘下,銀紗流動如水,劃過眉睫,洗出明晰鳳目。元澈不由自主地伸手接過帷帽,而陸昭則順勢站在他身側,試圖營造一種同一陣線的錯覺。“我有一策,既可以解春播之患,又不費漢中糧草分毫,還可讓世族拱手將北涼州拱手送到殿下麵前。”
元澈與魏鈺庭相顧一笑,而後同時看向陸昭,已是對其陳詞作為默許。
陸昭道:“殿下如今攜大勝之勢,萬鈞之威,如若停戰,那是對方樂見其成的事。殿下可向涼王允許延長停戰兩月,直至春播結束,青苗初成。之後,殿下可重整軍馬,集舉國之力,攻打金城。”
“那涼王依舊會堅壁清野。”魏鈺庭道,“可此舉也會傷及青苗,倒不如快攻。”
“詹事此言差矣。”陸昭道,“涼王是會堅壁,但是否能夠清野卻不一定。殿下攻打金城前,足足有兩個月的停戰,所有人都知道,兩個月後還會要打仗。因此這兩個月內,農戶雖然不會春播,但是會有時間遷徙。這些鄉民攜帶穀物或向涼州更北方,或向關中等地流入,一旦居民安頓下來,無論是敵我,地方都會組織春耕,時間上還是來的及的。這樣,至少雙方可以保留住第一批遷徙的百姓,適當減少錯過春耕帶來的禍患。”
“但於涼王來講,又不會見人口外流坐以待斃,因此必會控製百姓向外遷徙,並強行將其內遷。短時間內大批內遷,涼王必要全麵動用各方力量,廣泛授權,分散處理。但自我在金城這些時日所見,涼王的勢力架構,並不足以支撐這樣的策略。而且一旦行此舉,整個權力高塔必將崩塌。”
不過是神閃的瞬間,陸昭頭上束發的金簪,光影明滅。夕陽之下,釵頭鸞羽所泛的色澤,薄淡而柔和,卻在佩戴者神色或飛揚,或沉靜下,顯得棱角兼具,張滿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