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鯨吞
更為深入的討論轉而到了室內。數十多個人名與郡望被一一列出, 有了兩份名單,涼王麾下勢力構成已一目了然。
陸昭將筆擱置,把兩張名錄交與元澈:“如今涼王妃歿, 故關以南,毗鄰益州漢中的世家幾乎已經全部從涼王麾下退出。現在出仕涼王的世家隻有兩派, 一是以上官弘為首本土勢力的涼州派, 另一個是以杜太後母族京兆杜陵世族為首的關中派。”
“對於涼州本土世家來說,百年基業,樹大根深, 涼州廣袤,遠離京畿。日後不論誰是皇帝, 隻要這天下還要靠官僚治理,都要倚仗本土世家之力, 方可守得一隅安寧。一旦戰事勝負分明,涼州世家必會悉數倒戈。”
“但對於京兆杜陵等關中派, 形勢則有天壤之別。自今上被先帝立儲,京兆杜氏等親近涼王的關中世族或多或少都被有所打壓。如今在關中的杜氏、裴氏等, 產業被其他關隴豪族欺壓侵奪, 於朝中更無發聲立言之地,不得不舉家遷往涼州,出仕涼王, 另謀出路。因此一旦涼王兵敗,涼州既不會再依靠他們的力量,關中又無人接納, 關中派必將陷入絕境。”
“在我離開金城之前, 杜太後已派杜真接管了宮城禁衛以及金城各門的守衛,與上官弘已成並尊之勢。為穩固局麵, 杜太後已經在擴大關中派的權力了。據我所知,杜太後的執政風格缺乏圓緩,多為直白激進之舉。且杜真多疑,見上官弘與王叡私交頗好,大有不滿之心。至於涼王,他並無執政之心,這從他出征後將政事悉數委任杜太後與上官國相便可以知曉。若我所料不錯,在殿下宣布停戰後的兩月內,杜太後一派的上位,必會引起涼州本土的不滿。”
“世人皆要求生,世族皆為求榮。禍亂之下,躲避風暴,是為本能;天下攘攘,追逐利益,是為欲望。兩個月的停戰,足夠醞釀一場風暴。而涼王施行的堅壁清野之策,也足夠撕開一個巨大的權力裂縫。”
對於在金城製造這場混亂,陸昭有著絕對的把握。她讓彭通逼迫天水舊族北逃金城,這些世族在涼州有細密的關係網,同時又有著求生的欲望,對於關中派所掌握的資源,必會奮起而奪之。所以不管是杜氏自作自受,還是天水舊族尋釁滋事,這場巨大的紛爭,是注定要上演的。這雖是陰謀之論,但涼州勢力分裂是大勢,是統領一切的陽謀,因此這個驅虎吞狼的計策一定會成功。
元澈陷入沉思,他知道堅壁清野的背後,需要多麽強大的軍事力量與統禦力作為保證。在極短的時間內,鄉民盡驅,倉廩野穀,或運於城內,或悉數燒除。執行這個命令,無論是誰,都會引起各方怨望,這是件得罪人的事。更何況參與堅壁清野的也不止是百姓,還有世族的蔭戶與產業。先不說世族在利益上的損失,涼王會不會借此機會,將世族們的家產繳收清查,這些本土派的老人精也會先懷疑幾分。
屆時涼州世族手握事權,集結糧草民眾,一定會大量向自己這一方倒戈。而且這樣做,自己這一方不但會獲得大量人口,也不必再堅壁清野,更不必在之後向漢中方麵索求糧草資助。
陸昭這個策略,無論對自己的聲望,對隴西、天水兩郡實力的保存都有極大的裨益。甚至在之後,也不會因為需要求助漢中王氏,對其作出各種程度的讓步。漢中王氏雖然在這場叛亂中及時退出,畢竟還是有所損耗,若想要延續往日榮耀,一定會借籌措糧草這個契機,與朝中各方做利益置換。這一策,也算稍稍遏製了漢中王氏及其網絡,為關中的穩定提供了新一層保障。
這三點,都符合自己的利益,唯一讓人不甘之處,就是他依然無法撼動世族。誠然,在這場戰爭中,世族會被分化,會被削弱,但在新一輪權利的分配後,他們還會整合,還會崛起。世族從未消亡,不過是以另一種立場,另一種姿態獲得新生。可這樣的局麵,還要維持多久呢?
元澈用餘光看了看陸昭。
眼前的她,同樣出身於世族的她,如此聰慧,如此深諳其道。隻要她提出的議案有那麽一絲不完美,有那麽一絲讓利益分配得不夠平衡,自己一定會斷然拒絕。隻是她偏不,她永遠能站在大勢的潮頭,手持利益的天平,尋找最準確的分割點。你看,她對他也不是不好,此計他也可獲利頗多,他甚至沒有任何立場去責怪她。
見元澈沉思,陸昭也十分安靜地坐在一旁。提出策略時,她還是存了私心,並且私心很大。長安的變故讓她不能夠再超然事外,安定雖然已在兄長手中,並且有了陳留王氏在政治上的助力,但距離成為一方繁榮重鎮,強到可以與關隴各家抗衡,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她必須要在此期間加快這一進程。
涼州勢力崩盤,將會產生巨大的權力空洞。涼州世族必然會借此機會投奔新的勢力。而更重要的資源——人口,也會在此次動亂中進行新一輪的分割。她太了解胡人為何懼怕漢人,漢人的恐怖之處除了以儒家作為主導提出的治國綱領與強悍的文化,還有就是憑借人口與農耕在短期內可以平地起高閣的能力。
世族的人才,天下的人口,無論是權力頂峰的棋子,還是權力底層的基石,她都要。太子雄霸南涼州,自然會得到他應得的那份。但兄長控扼安定,與北涼州接壤,也一定會獲得巨大的分潤。蠶食不是此時的應有之策,她要鯨吞,吞下半個涼州,積蓄絕對的力量,再與關中的惡狼們纏鬥。
刀鋒無需假手他人,她早已熟練駕馭。她的祖父曾無數次告訴她,要自救,且永遠不要相信人,但要相信人性,尤其是其卑劣的部分。
陸昭抬起頭,看著元澈,元澈亦在看她。此時,議案本身是否通過,似乎已經不在重要,他們兩人各自要站在什麽樣的立場,這才重要。
因此,同樣出身於寒門的魏鈺庭,也一度窺見這一條議案背後的風起雲湧。他也忽然意識到,他的決策無法提供給太子同樣誘人的條件。
寒門抬頭,永葆國祚,是不是這世道的真理,說實話,連他自己也不能保證。他有著不低的天分,不低的眼界,因此他更加明白,在這場紛爭中,他口中的道理,也不過是為自己階層爭取利益的籌碼。而他的君王,他的競爭者,同樣明白。
大局麽,皇權覺得自己是大局,世家覺得自己是大局,寒門百姓覺得自己也是大局。誰心裏沒個大局,誰又一定要屈服對方的大局?
魏鈺庭低下頭,開始反推自己議案一旦施行,各方將會做出如何反應。先前的策略很明顯已經讓世家有所警覺,因此紛紛尋求出路。而陸昭,這個人的背後裹挾著多少世家的利益?在被觸及利益之後又會做出怎樣的反撲?這樣的反撲,以自己為首的寒門,招架得住麽?
此時他忽然意識到,一旦他與太子在隴西、天水二地做出試探,撬動世家,那麽整個涼州、關中、乃至函穀關以東的世家都會嗅出危機,轉身抱緊各自的大樹。而太子與寒門們,僅僅擁有兩郡的實力,與其相抗,是遠遠不夠的。
而他的對手,此時正站在一個最完美的立場,最安全的高地,遙看各方,然後將場上的籌碼一一分配。他的君上,他的太子,依然拿著大頭,可以留在場上,積蓄力量,等待下一輪的廝殺。至於他,寒門,不服麽?那好,請你下桌,剩下的人咱們接著玩。
這便是高手的權謀,這便是頂尖的博弈,在每個人入觳的那一刻,就已注定沒得選。
個體實力與整體勢力都存在著巨大差距,他和他身後的寒門,都還需要蟄伏一段時日。
魏鈺庭再度抬起頭,他深躬道:“陸娘子所言,思慮深遠,臣以為,當依次計而行。”此時退出,低頭服軟,尚可保全自身,更何況,還可以將矛盾轉移給剩餘的兩人。
寒門魁首的退出讓場上情況變得更加明晰,室內僅有陸昭與元澈兩個人。元澈走到陸昭的身邊,盡管兩人的立場如此之遠,但至少現在,他們可以暫時坐近一些。
兩人沉默了很久,最後是元澈先開了口:“廟算已定,我卻還有一個疑問。”
“殿下請說吧。”陸昭仰起頭,一副安靜傾聽的模樣。
元澈執起了陸昭的手,難得的,對方也沒有躲避。他把它揉在掌心裏,意圖溫熱那一絲冰涼:“我還以為,我們之間會吵上一架,然而當我靠近你,看著你的時候,卻發現並不會如此。爭吵是為了分辨對錯,而你我的立場本就沒有對錯。可是事已至此,我總覺得有些不甘心,還有一些生氣。一定有什麽事錯了,還請你為我解惑。”
陸昭聽完隻是淡淡笑了笑,她這一擊用了太多的力,世間好處總不能皆握手中,她注定會失去些什麽,索性也格外坦白:“弱即是錯。涼王此時已虛弱到無法掌控世族,於是失敗,在史書裏,他便錯了。魏鈺庭,他的人,都還未在權力的關竅上,失去他,不會對這個天下有任何的影響。若他一意孤行,引起各方怨望,天下動亂,他便錯了。”
長久的沉默後,元澈輕輕捧起陸昭的臉頰:“那麽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