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謊言
書案前, 陸昭支著腮,看著無數封信件做鵝毛之勢而下,冷靜地計算著即將增加的工作量。而元洸此時已經在暢想午膳與晚膳的問題。這座宅邸他買下不久, 許多東西尚未添置。仆從與侍女幾乎沒有雇傭,廚房僅僅隻有柴火和幾鬥米麵。
想及此處, 元洸決定日後還是要將這座宅院好好經營起來, 至少要能達到過日子的標準,決不可出現今日這般窘況。
似乎因年少時曾朝夕相處,陸昭對於元洸時常過激的做法與太過張揚的情緒早已習以為常, 最終選擇性地視而不見。既然元澈的書信已經被拆開了,那麽瀏覽一下似乎也無妨。
如她所料, 書信中有不少是希望中樞在財政與錢糧上寄予一定的支持。至於給魏帝的奏呈,因封條所蓋加印無法仿造, 所以也免於遭受元洸的荼毒。不過陸昭也能通過其它信件來判定,奏呈的內容與兄長所言, 不會出入太大。
最後,桌子上隻剩下一封元澈寫給王嶠的信。信為縱折, 乃是常見的為尊長者啟, 隻是並未在三分處橫折,是以明確君臣身份。陸昭展開一邊,開頭稱呼未具名官稱, 隻用王嶠的表字‘太真’稱呼,是為私談信件。
“怎麽?不敢看?”元洸已命人出去購買飯食,回頭見陸昭手中書信凝滯許久, 方走近她身邊, 提了一句。
沒有理會元洸的挑釁,讀完開頭的稱呼以及常規的寒暄, 陸昭雙目移至書信的主體部分。
“……至於太真所言女侍中遴選之事,昔年舊家,不曾有虧,唯願聽今上安排。”
“感覺如何?”元洸饒有興趣地盯著陸昭的臉。然而對方也僅僅是安靜地看著他,沒有失落,也無關難過。那雙眼睛仿佛從很久以前就變得深邃而黑暗,如同幽冥一般映不出任何的光,也包括他自己。
陸昭隻是麵無表情地將信重新折好。元澈沒有在信中提到自己,這樣很好,因為少了許多不可控製的東西。任何不可控的因素與情緒,都要盡量減少,在權力的戰場上,這些東西隻會傷人又傷己。陸昭下意識地在腦海中找出了一條母親曾經告誡的話語。
“罷了。”元洸似乎不再追尋這個答案,將一杯已經倒好的茶放在陸昭的手中,自己也擎了一杯,道,“涼王叛亂,你借機奪取隴上,與王氏和太子分利。其實你本可以選我,為什麽?”元洸眉頭緊鎖,目光直剜進陸昭的眼睫 ,“你若說他無世家背景,更容易謀求支持,我無異議。你若說是恨毒了我,要借他之手置我於死地,我也認了。可是在崇信縣的時候,你仍舊不惜悖逆於他,為世家發聲,他對你所有的情誼,也為數盡毀。這又是何苦來?”
“元洸,你又以己度人了。”陸昭搖了搖頭,“你這個人,單打獨鬥慣了,每日所為,不過是圖個死的漂亮。因此每日所思,便是這條命交代在哪個對手手裏方才值得。”
“這有何不好?”元洸笑得頗為輕快。
“並無不好。”陸昭道,“至少你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元洸忽然饒有興致地向陸昭靠了過去,左手緩緩攀在她的肩上,對方竟也難得地沒有躲開:“那你呢?”
茶水的熱氣有如蒸煙,讓人看不清背後那張臉上的神態。“葬之中野,不封不樹,是我的本分。赭衣裹體,棺槨四重,則為家族所求。”陸昭一字一頓地說完,忽覺得肩頭那隻手力道加大了些,然而很快又鬆開了。
“無趣。”元洸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陸昭對此評語也不置可否,將筆清洗後,放回了筆筒,然後道:“我先回去了。這些信封,明日再重新寫,反正都是瑣事,遞送也不急於這一時。”
“我送你回去。”得知對方果然沒有留下來的意思,元洸也當機立斷,還未等陸昭那句‘不必’脫口而出,元洸已自我補充道,“我已與保太後說心儀於你,懇請她任你為女侍中。既如此,你我總要在世人麵前做做樣子。”
此時,陸昭身子已大半探出門外,在聞得元洸所言後,倒勾的鳳目略略向後一瞥,原本逼人的淩厲化作清淺的水波,淡淡漾開,最終消弭於眼尾之末,隻留下一份戲謔。“謊話說多了,要遭報應。”
“以往便已說了許多,報應也不差這一遭。”元洸亦抬足緊隨其後,頗有債多不壓身的坦**,“你我自勉吧。”
元洸明白,對於任何有關家族利益上的事,即便心中再不情願,陸昭也會認認真真做一做表麵功夫。因此,在車子停靠在國公府的大門後,在眾人的矚目下,元洸平生第一次成功地碰到了陸昭的手,扶她下了車。他想,若他早日悟得此道,也不會挨到今日。
正當陸昭要步入大門時,一名小侍追到了馬車前,將手中的食盒交予了元洸——這是元洸曾囑咐他去買的吃食。元洸接過了食盒,三步並兩步拾級而上,牽住了她的手,然後將食盒放在了她的手中。
“有時候等一等,焉知不會是更好的結果?”元洸將食盒輕輕掀起了一角,複又合上。
裏麵都是她素日愛吃的東西。釀圓子安靜地躺在碗裏,糖蒸酥酪上鋪了一層淡金色的柔光,鰣魚上密密的細鱗如同花鈿上鑲嵌的層層黃雲母,那是雕花酒蒸釀過的痕跡。
幾乎沒有任何的猶豫,食盒在元洸鬆手的一霎那,便有一股強勁的力道將其拽過,一眨眼的功夫便護在了身前。
見陸昭的身影慢慢沒入那扇大門,元洸揮手大笑:“你我原不必心急哈。”
似是對這樣拙劣的模仿再也忍無可忍,纖細的身影瞬間消失在了影壁的轉角。
和這個人在一起,太丟人了。
霧汐早早趕來,接過了食盒,看到陸昭嫌棄又鄙夷的眼神,對外麵的人猜出了七八分。
是日,內朝來了敕使,魏帝新得名駒五匹,調撥兩匹與靖國公府,算作賞賜。陸振一向謹小慎微,然而天家恩賜已下,自己不得不做一副沐恩德的樣子。因命徐掌事將一眾人帶至園內,以賞寶馬為由,辦一回小小的家宴。
陸氏宗族自陸昭、陸衝、與陸明之子陸放、陸遺等人皆得了消息。陸昭悉知寶馬來由,也知今日敕使來的目的也不僅僅為傳旨賜馬。時至中午,筵席已在亭中設好。兩匹驪駒皆大宛絳汗,遠遠立於內湖邊,或低頭飲水,或疾蹄而行,和風之下,馬鬃逸逸,波光粼粼,美如畫卷。
既有寶馬名駒,佳肴美酒,品評自是少不了的,於是陸振命四人各言頌語。陸放言蹄蹶紅塵,陸遺言膺流絳汗。其實大家都知此次品評無甚意思,無非是魏帝送來了兩匹馬,大家朝馬屁股拍上去而已。隻等過一會,敕使離開,將這些頌語或奏或不奏,總之都是合聖意的話,品評的辭藻本身也就無關緊要了。
果然,筵席上敕使向陸振開口道:“國公世子如今在前線掙得功名,可謂有目共睹。前些日子,陛下也聽保太後誇讚縣主,說起縣主在金城所為,實乃聰亮睿智,剛斷英持之人。”
陸振和手謝恩道:“陛下與保太後皆謬讚了,小女若真有此才,方才品評時哪會訥言。”
此時陸衝的品藻辭已成,上書為“著獻西宛,表德上京”八字。且陸衝今日並無像往常那般寬衣大袖隨意穿著,陸振攬之一觀,遂交給敕使,笑言道:“到底是陛下手底下親自教過的人,尚可呈上一觀。”
敕使素知陸衝身居內朝,掌顧問之職,參言政事,一向為魏帝所重。據說除陸歸外,陸振也極愛此子,少不得奉承道:“三公子雖然年少,然其談吐容止,絕非常人之資。”
天下父母無不愛誇耀子孫,即便陸振這樣謹言慎行的人,如今亦露出了欣慰開懷的笑容:“足下憐我,不過使我等老朽心生慰藉罷了。”
敕使仍不忘今日目的,將話題趕忙帶正道:“國公家教,本是如此,貴子參知禦前,縣主必然也不遜色。”
然而仍不忘向敕使道:“近朱近墨,各有不同,小女兒終究稍差些。”說完,還不忘覷了覷陸昭的神色。
陸昭這些年的所為,陸振不是不知道,隻是他曾為吳王,這樣的身份對於許多事情不便開口,更不可能插手。雖然此次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但是陸振也能感覺到,自己的女兒的手腕越來越老成,力道也越來越深。作為父親,亦為了家族日後做長遠打算,陸振是要借此敲打女兒一番的。但是看到不遠處安靜跪坐的陸昭的臉上,隻有為弟弟感到驕傲的笑意,原本還要說給敕使聽的那些訓斥的話,竟生生地吞了下去。
“哪裏。”此時敕使也不願意和陸振再打太極,直截了當說,“其實某今日來此,也是替陛下問一問縣主的意思。長樂宮女侍中如今有缺,保太後與陛下皆屬意縣主,隻是不知縣主是否願意入宮做這個女官。”說完,敕使看了看坐在不遠處的陸昭。這件事如今已被公開談論,如今也是要問陸昭本人的意願。
隻見陸昭出席,先向敕使施了一禮,又向父母施了一禮,最後正色道:“臣女不才,難以勝任女侍中之位。京華之地,鳳麟所聚,唯請陛下與保太後另擇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