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謀皮
義正嚴辭的拒絕讓宴席上突然寂靜無聲。魏帝親自請人征辟, 這一個拒絕便是拂了天大的麵子。
陸振聽罷轉頭便對陸昭嗬斥道:“孽障,不過封了個虛爵,抬舉你幾分, 你反倒得意了!”說完又對敕使道,“小女無狀, 多有冒犯, 她曾落難在外,如今回家未久,想必心中頗有起伏, 故言行不當。請敕使大人回避,待某行過家法, 再將她交予今上發落。”
然而敕使對於這個結果雖然有些意外,但心理仍有所準備, 隻對陸振道:“老國公何必如此。如今縣主是國公獨女,自然有盡孝膝下之念。左右決定也不急於一時, 縣主剛剛回家,驚魂未定, 還要悉心調養為好。陛下那邊, 我自會替國公陳情。”說完,敕使也極其熟練地接過了靖國公府奉上的一袋金珠。
敕使走後,兩匹馬被陸振分別分與了陸歸和陸衝。時至陸衝回到房間, 跟隨在身邊的侍從常亮忽然道:“國公如今很是喜愛公子呢。”
陸衝不置可否道:“父母偏袒幼子,人之常情罷了。”
陸衝還記得,當年在吳國時, 大哥總是挨罵最多的那個。眾星捧月者, 便是陸衍,庭中玉樹, 綺年歧秀,誇耀一時。而陸昭則因其迥異的性格與同樣迥異的才華,被父親等人與大家隔絕開來。如果說母親對於任何人都十分嚴厲,那麽父親似乎對陸昭有著更為極端的苛刻。
後來大哥陸歸常年戍邊,朝中的重擔也有許多放在了陸衍這一邊,他也無法再做歧秀了。思至此處,陸衝倒比往日多了一些感慨,對於陸衍的死,背負最多的大概就是陸昭了吧。父親對於二人的態度大相徑庭,甚至在陸衍死後,那份中興家族的責任與權力,與那份對幼子的思念與偏愛,亦要悉數換做責備與苛刻讓另一個人全權承擔。
曾經,陸衝覺得能承擔這份責任,當是任何一個陸家兒女都會感到無比自豪的事情。那畢竟是一度隻屬於陸衍的殊榮。可是現在,他也遲疑了。
他的父親常說,陸衍的死對於他們來說,也未嚐不是一種幸運。
我之不幸,汝曹之幸。對於汝曹而言,那真的是一種幸運麽?
敕使離開,陸振到底也沒有動用家法,父女倆人於小園中漫步,之後便轉至湖心亭處。
由於陸歸在安定的威懾,以及繡衣屬為討好太子而有目的性的消極怠工,那些安插在府裏的人對於父女二人單獨談話並不插手。
“方才你拒絕敕使,想必有你自己的考量,這點為父還是放心的。”對於女兒的手段與天生的政治敏銳性,陸振如今已經完完全全給予了肯定,“現在唯一難以處理的,應該是你兄長的安定方麵。”
雖然女兒有著不俗的政治眼光,但是對於維係地方,從軍事上打造一個強力藩鎮,女兒還是缺乏曆練。陸振也希望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再扶女兒走一程,抬一抬。
陸振繼續道:“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安定與太子所掌的隴西、天水二郡雖然可以吸納大量的人口,但如果沒有糧草的儲備,很難維持,必須要從其他地方調糧。雖然保太後有意引你加入關隴世族一派,但對於關隴世家而言,征糧也會損害他們的利益,想必不會坐成此事。陳留王氏那裏,你是作何考慮的?”
陸昭道:“陳留王氏如今王謐已出任安定,為其政績考量,王氏必然會出糧草。但如今安定民心未安,提供糧草必會獲得巨大的人望。若這些好處都落入王氏之手,我家豈非為他人做嫁衣裳。這於兄長日後做大方鎮,也是極為不利。”
“如今倒是可以先從江東抽調部分糧草,雖然不及王氏的先到,但後續用糧草的地方很多,提前備下也有好處。另外,女兒想以軍功授田來平衡王氏在安定的影響。”
陸振略微沉吟,以揣度探尋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女兒。授田製由秦所創,由漢承接,此法自井田製改良,又加入改變稅製作為調和,但最重要的一環則是皇帝擁有土地權,可以隨意贈予、罰沒。而這兩朝,在君權上實力可謂強悍。這也是授田法可以實施的原因。
但如今的皇帝顯然不具備這樣的資格。其實前朝對於這種情形也有過策略,魏晉多設軍屯,將百姓劃分軍籍。軍戶的子孫世代為國征戰,閑時耕種。將戰後流民與散軍強行編入軍籍,這種手法地方官員可以獲得大量的政績,而對於朝廷也可以直接將地方人口掌握在手中。這是雙贏的局麵,總之,要比這些民眾全進了世家口袋裏強。
不過顯然,陸昭也不想讓這些人全進了朝廷的口袋。
陸昭道:“兄長這些年來一路在涼州打拚,雖然麾下也有吳國舊將,但是大多還是涼州本地人與羌胡。如今大批民眾湧入安定,當務之急還是要給予這些人一個可以安居的地方。安定人心,才能徹底吸納這部分人口。”
“涼州地廣人稀,實行軍功授田,不用愁土地的來源。而且一旦軍功及時落實,不僅這些人能快速投入到耕種生產之中,麵對後續的戰爭,也必將拚死守護這些可以傳給後代的產業。人心紮根,戰意高昂,米糧有繼,何愁不成強鎮?”
陸振蹙眉捋了捋長須,任何製度都具有兩麵性。其實若按照他父親那時的路子,開墾莊園,庇護流民,化為自家的蔭戶,從而打造部曲私兵,是自家獲利的最好手段。不過如今,陸歸在安定,手中並無匠人仆從來開墾,本身體量無法以此種方式容納流民,那就不能強求,而要想其他辦法來做資源的置換。
軍功授田不失為一種兩全的辦法,但是對於關隴世家們而言,這種頗具法家意味的政策在輿論上就不會占據上風。而且對方以最大惡意揣度,所授的田畝未必就不會在關隴地區,況且此法頗有為君權發聲的嫌疑。皇帝會不會借此法與陸家的實力把他們一鍋端了,這就很值得深思。
陸振道:“朝中形勢複雜,關隴豪門也一向不缺高明的為政者。這一法提出,陛下那邊肯定會暗中支持,但對於關隴各家的反應與後續和各家要做的交涉,你心裏也要有所準備。”
陸昭頷首道:“請父親放心。”
陸振望了望平靜的湖麵,日落流金,水天一色,一隻白鶴孤獨立在汀岸之上,如行走在高空中的絲線上一般。觀者不由得為其擔心。然而鶴兒隻是旋身振了幾下翅羽,翩然而落,在一片金輝中格外絢麗,格外優雅。
次日一早,不待陸昭自己出門,元洸便將車駕停在靖國公府門口等候,仿佛已開始對閣中姝媛展開猛烈的追求。
既然是公開求愛,那麽造勢必不可少。因此除卻諸侯王的儀仗之外,周圍還搭設了步障。不過是短短幾個月,原本屬於關隴世家所掌的數千兵員,已被元洸完完全全滲透。當陸昭坐進自己的車駕之後,這些隨行的士兵遍緊緊拱衛在車駕四周。即便有繡衣屬的人想要打探消息,也都被這群兵士不留情麵的驅逐開來。
看著這些以往連諸侯王都能夠隨意欺壓的繡衣屬吏從吃癟的樣子,元洸不禁大為開懷,並且也覺得有權是真的好。當初就應該把追求靖國公嫡女的口號喊出來,這樣得少走多少彎路。
有了這一番體悟,元洸幹脆下令讓這些帶甲衛士去東市等地晃一晃。讓各家店鋪屏卻閑雜人等,如此他和陸昭兩人還可以逛一逛街,吃一吃茶點,也不用擔心被別人打擾。更重要的是,陸昭也會少很多理由下車離開。
如此一來,兩人車駕百步之內便無閑雜人員,足以給他倆打造一個私密的談話空間。
這一日陸昭穿了一件桃夭色的衣裙,配以韶粉色繡金蟬紗披帛。桃夭,桃始華之起色,她甚少穿的這樣嬌俏。此時她的左手輕輕掀開車簾,春風浩**,雲影徘徊,清薄的日光則在她的身上落下最後一抹華彩。桃花皆已吹散,山河皆已寫定,多少青梅竹馬的年少青澀,多少襄王有夢的欲說還休,也便在這一眼看盡了,看過了。
察覺出車駕走了與以往不同的路線,陸昭意識到這一次似要去往不同的目的地,淡淡的向身邊的元洸問了一句:“今天不去處理那些信件?”
前者無欲攬風,後者卻覺人間有味,元洸還未從那一眼中回過神來。待陸昭第二次發問時,他才從車內的小抽屜中取出已經拆好的信件。不過是恍惚間,元洸竟有些不想讓陸昭成為女侍中。他知道,一旦她走出這片步障,邁入那道宮牆,方才那副畫卷便會褪去色彩,變得蒼白而寡淡。
“昭昭。”元洸慢慢地將拿著一摞信件的手抽回,借著車內的狹小空間,將她擠在身前,“你是不是有些累了?所以不想做女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