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39章 祭品

未央宮南北縱長五裏, 東、北兩麵俱有大闕、箭樓,可跑馬。自武庫獲取軍械後,元澈率兵自東闕起, 沿城牆清掃宿衛,向北闕推進。

在得知元洸出逃後, 保太後也僅僅派少量人馬搜索。既然元洸已與自己生了仇隙, 也就不再是繼位的人選。而此時,薑昭儀所生兩子,元湛、元澤, 甚至宗王們,也都被自己拿捏在手。屆時立長或許不便, 但殺薑昭儀、改立不到七歲的幼子元澤,卻是不錯的選擇。即便不成, 宗王之中也不乏幼子可選。

看著眼前仍在奮死衝擊北闕的皇帝,保太後對賀存道:“這樣打豈非要鬧到天明, 讓那些死士上。”

賀存此時也知道保太後對皇帝終究是起了殺心,然而作為執行者, 他亦要在此時做出規勸的姿態, 以避免日後的災禍:“太後,如今皇後、昭儀和皇子們都在這裏,容屬下再勸勸皇帝, 或許看在妻兒的份上,能與太後緩和些個也說不定。”

保太後笑著搖了搖頭:“權力之爭,王座之戰, 皇帝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舍去, 去保住太子,又怎會憐惜這些婦孺的性命呢?皇後、長公主, 你們倆說是不是?倒是那個薛美人可能還得皇帝些許垂憐。”說道此處,保太後皺了皺眉,“今日薛美人沒有到,是怎麽一回事?”

皇後出列:“回太後,薛美人偶感風寒,抱恙在身,臣妾已允她在漪瀾殿靜養。”

保太後聞言,輕輕一笑,對身後一眾妃嬪道:“你們也好生瞧瞧,什麽是伉儷情深。皇帝今日之事早有預謀,怎得不讓你們都裝了病,

偏偏讓薛美人躲了過去?”說完對衛遐道,“陸氏族人等此事了結後,衛冉歸都,老身再行處置。你現在去漪瀾殿,把那個賤蹄子給帶過來。你女婿吃的可是她和她兄長的暗虧。”

諷刺一番後,保太後也無心再理會後麵拈酸吃醋、各懷心思的眾人。皇後與皇帝情分淡淡,殺之無用,反倒引陸氏記恨,從而對衛冉不利,倒不如留著。至於長公主,她的兒女如今都在長樂宮為質,舞陽侯秦軼與關隴派向來親近,且冀州秦氏與賀家也連著親。

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她最清楚,傾華和皇帝這一對姐弟,經曆過易儲之變,說是屍山血海裏爬出來的也不為過。既經曆了這些,也就知道身為皇家,活著就是不易。前朝屠戮宗王的血淚史仍曆曆在目,後人以史為鑒,皇室視親情也不過爾爾。既然不能同富貴,倒不如各自活著自己這一份,總比死在一塊強。

不遠處的高閣上,元洸看著逐漸遠去的車駕,細長的雙眸早已失去以往的光澤。他的父親還在搏命,他的兄長還在攻打北闕,他的愛人也在流矢間躲閃,而一道雨幕,輕而易舉地將自己與他們隔絕開來。

元洸忽然笑了笑,許多事情釋然放懷,再無疑慮:“你知道他們為何如此搏命?”元洸身邊的小內侍搖了搖頭,他看著眼前的五皇子,連這句話是否在對他說都不確定。

元洸道:“我曾讀史書,見那些帝王過往雲煙,便有些好奇,劉邦愾然西去時,是否真的想過自己能夠打下鹹陽?曹孟德火燒烏巢的時候,是否也是抱著必死之心去做這一場豪賭。為何項王事後才入鹹陽,最終隻是分封諸侯,不登位。為什麽官渡之戰,袁紹即將收網的時候,猝然而崩。”

“那大王如今可知曉了?”

元洸的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然而他並沒有回頭看,隻繼續答道:“有些人永遠期望自己能夠端坐於大帳之中,聞捷報於千裏之外。想的是運籌帷幄,避免所有的風險。殊不知,有些事情永遠都不可能穩操勝券,穩賺不賠。而當皇帝,猶是如此。想要子孫萬代吸血天下的人,必要先用自己的生命灑血天下。高祖血戰成皋,魏武搏命烏巢,隻要不豁出這身家性命,就永遠拿不下權力最高塔鋒的旈冕。”

“那大王為何不願搏一把?”

元洸隻是笑著搖搖頭:“那是他們的戰爭,我本不屬於此。”他望著眼前每個人拚搏的一幕,亦回想起自己與陸昭過往的每一幕。天心與人心皆難以窺測,變幻無常。元洸曾經覺得陸昭在涼州所經曆的一切,會讓她有所改變。早年在權力場上的博弈,無疑會給她帶來冗長的空洞與無力感。這必然需要很長時間的休息來回複。然而事實是,她每日隻是晚睡,晚起,三餐照常。

那時,他扣押了雲岫等人,留給陸昭的時間不多,她要盡快料理好自己離開之後的事情,因此,很快地,她又投入了新的戰局,且狀態極佳。她行動的腳步比他預想的更快,關隴世族還未來得及分一杯羹,她便已將所有利益置換成自己想要的東西。

太陽高升時分,崇仁坊宅邸內的書案上,是他從各處搜集來的消息。而陸昭一一過目,一一分析,再將它們一一重新封存。她冷靜地走著每一步棋,揭開長安城下每個人的底牌,當察覺到吳淼可能是能爭取的勢力時,又策劃了這出與帝王同乘的戲碼。她的出手速度還是這樣快。

以前的疲憊,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的遐想。春日的同乘一車,看遍都城繁華;夏日的共處一室,身沐一室清涼;他每一次去長樂宮探望她的時候,當他聽到她與他說話仍帶著兒時的促狹時,他也曾一廂情願的以為,他帶給她的痛苦與仇恨或許能夠抹平。

但事實並非如此。

元洸知道仇恨的滋味,陸昭的口中雖然沒有說出過那兩個字,但自己的母親去世那天,他真真切切感受到過。那是比憤怒還要強烈的情感,還夾雜著那麽一點委屈,血液裹挾,注入骨髓。自此之後,或匍匐,或行走,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是由它指引,由它驅動。謀劃,計算,卻永遠記不住過程,沒有什麽過程,仿佛毀滅是他追求的唯一結果。

可是這些年來,元洸卻知道,陸昭與他不同,她可以真真切切記起許多往事,也可以明明白白地思考一些未來。即便是陸昭在心裏對自己稽誅無數次,可權力的得失,才是天大的事。這並不是什麽仇恨,這怎麽可能是仇恨。

“韓禦史需要我做什麽?”元洸回過身,看了看眼前的繡衣禦史。不同於往日,他的衣袍有些淩亂。

韓任從袖內取出一支錦匣,道:“今上讓奴婢把此詔交給大王,說來日若沒有機會為大王宣讀,便讓大王攜此詔入都。另外,請大王和奴婢交換一下衣飾。”

繡衣禦史屬乃皇帝執掌的情報機關,對於喬裝打扮也算頗有心得。韓任姿容秀美,身量也與元洸極為相似,再加上略修妝容,除卻聲音不同,旁人甚難區分。韓任裝扮好後,又問元洸一些常習相關的問題,最後又學元洸的語氣行禮說話,就連元洸也頗為吃驚。

“韓禦史,看來你們平日沒少監視本王。”元洸看著眼前的韓任,半開玩笑道。

韓任仍舊謙恭:“以往繡衣屬有對大王得罪的地方,還請大王寬宥。”

元洸卻擺了擺手:“你們不過是盡忠職守而已,隻是我有一個疑問,還請韓禦史解答。韓禦史此行,即便功成,隻怕也將性命不保,難道僅是為一個忠字?”

韓任道:“奴婢昔日曾獲罪,今上對奴婢有救命之恩。所幸,奴婢識得幾個字,偶又能聞得幾句聖賢語,也僅能在這忠字上盡一些綿薄之力罷了。”

元洸道:“韓禦史自是博古通今。隻是我在韓禦史這身衣物上聞到的熏香似乎……”見韓任拘謹起來,元洸笑了笑,“韓禦史,我沒有別的意思。你此行是為我全節,為我全義,換做我行此事,隻怕令父皇死的更快,令她死的更快罷了。對於韓禦史,我也有心回報。雖然長安城不在我掌控之下,宮裏宮外,總也有些手能伸到的地方。若韓禦史有所托付,定當盡力而為,不使韓禦史為難。我也有心愛之人,你我不過將心比心罷了。”

韓任想了想,想到夏末入秋,想到冬日飛雪,思緒終在那個少女手摘海棠的明媚春日停了下來。許是心中千般放心不下,於是道:“奴婢曾在小伽藍寺許願坐到繡衣禦史之位,如今尚未還願。若除夕之前大王有幸路過,還請大王為我奉上七百一十錢給寺中主持。”

元洸點點頭,道:“我知曉了。”

元洸望著韓任的背影,繡金朱黼,玉冠冕旒,為自己,也為了他走進了那片火光之中,那一刻,仿佛黎明即將到來。是了,黎明終將到來,草木展葉,鳥雀鳴林,一朵又一朵的花兒頂破花殼,夜中的雨露也會在陽光下化作一片潔淨的水汽。所有在黎明能夠目及的一切,都曾挺過長安漫長的黑夜。

至於無法被人們看到的那些,無一例外,皆是獻祭給黑夜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