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40章 黎明

雙闕崔嵬, 城牆嵯峨,皇帝的玉輅已逼近未央宮北闕,然而宿衛衝擊方陣的強度也愈來愈大。此時已有不少臣屬受了傷, 拒木依舊擠壓著眾人所剩不多的空間。保太後端坐穩如泰山,看著最後那片天心被濃雲擠壓, 已如一塊漆黑的凝墨, 而書者早已無力援筆其上。

雨勢漸大,昭陽殿的火很快被熄滅。此時有一人驚呼道:“太後,太後, 奴婢尋到五皇子了!”

保太後聞言望去,隻見被燒毀的那片廢墟中, 被抬出一個冠發不整的人來,手臉俱是黑灰斑駁。保太後心中存疑, 她本以為元洸早已逃走了,然而先前的齟齬她仍不能佯作不查, 因此見元洸走近

,保太後扳過臉, 不再看他, 隻抬了抬手:“去給他擦擦臉。”

“多謝倩秀姐姐,我自己來便好。”韓任接過倩秀遞來的帕子,現將手擦淨, 而後對著鏡子輕輕拭了拭臉頰,擦去了大部分煙漬。倩秀接過帕子時,忽然驚地退了半步, 手一抖, 帕子落了地。

她曾無數次向元洸遞過巾帕、茶盞。她知道元洸的手背雖然細潔如玉,但手心因有密密的傷口而十分粗糲。這個人的手上雖然也有厚繭, 但她隻看一眼,便已覺有天地之別。

眾人回頭往這邊看,韓任已將帕子徐徐撿起重新疊好,卻不歸還,轉而放入懷中,道:“就當是姐姐送給我的吧。”

輕佻卻又圓融,是元洸一貫的風格。保太後一向不喜歡老成穩重的人,老成穩重意味著有更多的心思埋在了下麵。她想要的皇帝,不要有太多的心思。即便是孩子,亦是如此。

保太後歎了口氣,有些話卻不得不問清楚:“朝露閣裏的那部《法華經》,是你讓陸侍中抄錄的?”

韓任道:“孫兒不知此事。”

陸昭設計調虎離山,而元洸之前亦囚禁於清涼殿,元洸知或不知,原本就在兩可之間。況且元洸對陸昭情愫已深,此事上卻並無半分回護之情,即便十分真到不了,也有七八分了。

保太後揉了揉額角,若自己與元洸仍有著這層養育的情分在,讓他繼位是比讓薑昭儀二子繼位要更好的選擇。薑紹的老辣和薑家在台省的勢力,無疑要讓關隴世族做出更多的讓利。權衡再三,保太後終究道:“罷了,你且過來吧。”

韓任方要接近,卻見衛遐領人行至保太後身前。衛遐命人將抓住的那名婢女丟在了地上:“回太後,臣去時,漪瀾殿已空無一人,薛氏和小公主都不見了,隻有這個婢女,似乎是在找東西。”說完將一包東西扔在了地上,裏麵有一隻搖鼓和一卷褯子,顯然是公主所用的東西。

韓任不由得抬頭看了看,是薛芷的貼身大宮女明綺。出門前,她們帶的東西不多,這些嬰孩用的東西,寺廟裏也沒有來得及準備。

保太後笑了笑,撫了撫手中的紫檀拄杖:“你家薛容華現在何處?”

明綺見此情景已知自己斷無活路,見保太後身邊站立的人,心中先是一頓,旋即大笑道:“皇帝英明果斷,早就命人將我家容華送出城去,怎容你一個老牝戕害。”

未待保太後回應,琳琅已走上前去,朝明綺很扇了兩掌。明綺容色姣好,膚質又薄,生挨了兩掌,兩頰早已見了紅印,嘴角也滲出了細細血水。

保太後冷笑一聲:“你家容華若真在城外,何須你進宮來取這些東西。罷了,老身知道,你家容華待你極好,聽說還給你指了一門婚事?”見眼前人靜了靜,保太後繼續引誘道,“女兒家,嫁人才是正經事,這一輩子好與不好,投胎是第一重功夫,往後的日子,便全在這一上頭。你若將你家容華在的地方告訴老身,老身同樣也能給你指一戶好人家,放你出宮嫁人。要知道,你家容華就在這宮裏頭,早晚都能搜到,老身開這個口,是給你的恩典。”

明綺道:“我隨容華入宮,書讀得不多,卻也知一個忠字。弑主得富貴,弑君得富貴,這樣的事,混蛋王八羔子做的出,我卻做不出。”說完,便一頭要往台階上撞。

幾人將她擒拉住,保太後執起拐杖,用杖尖抬了抬明綺的下巴,撇過眼去,道:“長得太美,和你主子一樣,是個沒福氣的。”說完對衛遐道,“綁了她,送去勞軍吧。”明綺粉色的裙衫如同一片柔弱的花瓣,被拖進了黑壓壓的人群中。淒厲的喊叫聲中,保太後下達著最後的命令:“搜出薛容華,殿宇、花苑、池台、寺廟裏頭、道觀裏頭,都給我搜一遍。找到了拉到老身這裏,皇帝這麽費力地把她藏起來,想來是真心疼他,也必不忍讓她去勞軍。”

“諾。”

正當衛遐轉身的一瞬間,保太後忽覺脖頸有一絲寒涼,隨後整個人在一股巨大的力道下向後傾仰。

“太後、五皇子!”衛遐的驚呼聲中,保太後已被扮作元洸的韓任以一把匕首挾持住了。

琳琅嚇得跌坐在地 ,倩秀倒是鎮定地退了幾步。保太後身後的幾名妃嬪女官,也都連連後退。倒是皇後較為鎮定,對韓任道:“大王請先莫傷人,有話好說。”

韓任的手腕與刀刃呈一夾角,抵在了保太後的頸下,在眾人的驚惶的目光中,走到了一個較為安全的地方。“讓你們的人放下武器,打開北闕。”

賀存有些慌措,衛遐隻先攔住了要向前去的宿衛,道:“大王,太後有意傳位於大王,大王何故為此?”

眾人靜默,過了許久,保太後忽揚聲笑道:“他……他不是渤海王。”那雙她曾經牽執過無數次的手,她又怎麽會不記得,想來倩秀方才如此失態,大概也是發現了的。保太後望向賀存:“莫要管我,我一個老太婆,死了也就死了。快殺了這個人,擒下皇帝,去丞相府救你的爹爹。若再猶豫,我家隻怕俱為東市鬼矣。”

賀存仍是不忍,看向衛遐,衛遐卻不敢多言一句。保太後看在眼裏,此時已知,賀存身為親族,不忍動手,而衛遐隻怕現在心思已經活絡起來了。陸氏掌控的衛冉,此時已足夠讓這個禁軍武臣改頭換麵,把自己再嫁出去一次。

正猶豫間,一名宿衛來報:“將軍,那些死士已調來了,請將軍下令。”死士多為世族豢養,卻不同於部曲。這些人自小習的不是打仗所用的武藝,而是力撥千斤,徒手拔舌於猛獸的勇士。然而這些死士的壽命通常也很短,四十而亡乃是常態。

賀存慢慢拔出佩劍,指向韓任,淚眼朦朧:“殺了此人。而後擒下玉輅上的所有人,回長樂宮,命大內司李真如令女官班奉太後印璽、書文,命中書監王嶠奉中書印璽入內。然後告訴丞相府的人,讓他們放了丞相。”

數十名死士湧了上來,韓任笑了笑,刀鋒深深地貫穿了保太後的脖頸。

不同於眾人眼中的天穹晦暗,他的目光有一種蕭風盡過的清明。狹長的眼眸自凜冬而過,在漫漫春風,瑩瑩月色之下,鍍出一道如施金粉的煥然。歲月如霽,山河如緞,他終一步一步走到了盡頭。一片霧白的光下,他望了望不遠處熟悉的院落。海棠花開,邀風往來,少女倚在樹邊,一朵花瓣落下,一如他撿起時靜默、無聲。

“我為蒼生,誅殺此獠。”蒼生,這是他對她生命最後一次斟酌的用詞。

肢體在死士的股掌中擠壓、扭曲、破碎,頭顱連同王冠如撚去一片葉子一般,血肉終成齏粉,餘者美、並且老去。

薑昭儀抱著兩子放生而哭,琳琅伏於保太後身邊痛哭,下位者靜默,上位者早已從容轉身,瞄向北闕下最後一片明淨之地。

皇後陸妍默默起身,對公孫大內司道:“鳴鍾。”

保太後喪亡隨著鍾聲籠罩於整個未央宮,宿衛們的抗鬥也在鍾聲裏有所緩弱。然而死士們仍舊奔向北闕,僅僅一瞬間,三名甲衛便已被幾名死士雙手托起,生生投擲在對麵的石階上,血流汩汩。饒是見過真刀真槍的宿衛此時也不由得向後退縮數步。

陸歸一戟戳中了撲上來的死士,其當場斃命。而後來者則悉數撲在玉輅上,不過兩三下,雙轅已被拆卸的一幹二淨。周圍的百官先被一一擒拿,隨後便有人盯上了騎在馬背上的陸昭,慢慢攏了過來。

馬兒受了驚,奮蹄而跳,陸昭險些跌落。幾人已勒住了韁繩,另一人伸手便要去拽陸昭的馬鐙。

忽而,一支鳴鏑如星隕而落,隨即數支箭隨其發出,幾名死

士應聲倒地。

統軍者多用鳴鏑,攻伐目標瞬息萬變,號令難以辨明,將士多根據統軍者的鳴鏑聲而調整攻擊的方向。

陸昭揚起頭,濃雲近處盡處有山原明滅,在一片鍾聲嫋嫋裏,沁出一絲金色的天光。濃雲漸漸暗淡,晨昏交替之間,永夜的暗幕化為一抹煙雲藍,光耀的鱗甲與長槊已成鋒利料峭的剪影。鐵騎自城牆馳道衝擊而下,緊跟其後的士兵則負責清掃門闕上的守衛,並打開大門。

金戈鐵馬呼嘯而過,血肉如草葉碾碎,塵埃終在黎明和光而定。他亦護她在身前,黑色的氅衣流線般劃過她的手臂,不知不覺已披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