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42章 擬策

晨風托著浩渺青煙, 直飛上清,溶於從雲端沉下的丹霞,鼓鼓的, 如同一小片芍藥花苞。在一片朱煙灑金之下,陸昭慢慢轉身, 未回過神來, 心中竟已覺有一絲絲溫熱,疑似夏日薰風,吹在心口, 漸漸蔓延至周身。

她要開口說些什麽,卻見元澈早已離自己咫尺之近。他除去了護手, 小心翼翼地攏過她的頸,依依貼靠上去。

一片單薄的身影漸漸落在了元澈的身上, 與她身後那片光塵一樣,輕輕地將他包裹住, 而他隻能甘心蹉跎於此。日光耀白了金絡,彤雲卻染紅了蟬鈿, 元澈看得恍惚, 隻覺得她似展頤而笑,頰若翻雪,光影交纏之間, 盈盈鳳目便似晴靄穿於萬重紅雲。

他愈注目其上,她的眼睫愈發低垂。直至墨羽傾覆,一滴晴雨恰自天心滴落, 凝於秀靨, 上天有意,令這清剛無欲的觀音相悄然褪色, 順著這一滴雨,元澈吻了下去。

別方不定,別理千名,有別必怨,有怨必盈。盈則難以收手,怨則難以斂心,應知此時不該,吻落那一滴雨露後,元澈的怨念便探移至她的唇邊,輕輕磨吮。忽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躲閃,讓他有些著惱,他咬了咬她的唇瓣,毫無氣度。對方一時愣怔,雙目微啟,如此可乘之機,便讓他舌再也無所阻礙。蝶衣輕掃著花瓣的每一寸角落,勻抹著每一滴花露,細薄的肩頭微微抖了一下,金縷易墮,玉骨空銷。

馮讓早在不遠處抿嘴暗笑了半晌,見兩人形分,才策馬過來:“殿下,未央宮火勢起,崔諒攻入宮城了。”

“攻入?”元澈皺了皺眉。

馮讓道:“斥候來報說,是從西直城門打過來的,賀家的守將及賀存都已伏誅。”

元澈冷笑道:“賀氏忙了半天,卻叫他們摘了桃子。我們還有多少人?”

馮讓已點過兵馬:“一千左右,大火燒起來的時候離散不少,打之前殿後的宿衛現在還沒有跟上來,想來已與崔諒部短兵相接了。”

“少了這麽多……”元澈喃喃道,不過至少殿後的宿衛探明了崔諒的來意。崔諒與賀氏勾連,但入城之後便盡殺賀氏一族,這是光明正大的清君側,但既然自己殿後的士兵已經再無訊息,也說明在清君側後,崔諒也有著廢立之意,“先回司馬門與馮諫匯合,丞相府就在武庫南,把陸衝也叫上。”隨後牽了牽陸昭的手,道,“你要去哪裏也先別去了,和我回司馬門。”

陸昭默默點頭應著,她本來就是要去找陸衝匯合的。

司馬門闕內,眾人集畢,元澈掃了掃桌麵的雜物,鋪開一張輿圖。崔諒攻入未央宮後,局麵比賀氏接掌時更加不容樂觀,保太後所掌宿衛眾多,但畢竟先前沒有打下武庫,因此軍隊力量有限。但崔諒所率部眾人數上便有近三萬,若有需要,其麾下所領三郡還會再補充兵馬北上支援。而函穀關東的司州,也有其宗親部眾為地方太守。

此時不是他不想回攻保衛皇帝,而是實力上並不允許,如今回到略陽,雲集部眾,下隴勤王才是最正確的應手。但如今涼王之亂還未平,雖然現在是停戰期,但期過他能否拿下長安,還是個問題。

“殿下,不若出灞城門,據灞上,集兵攻長安。”一名將領諫言道。

陸衝言道:“王叡領郡國兵自函穀關入雍州,原是要接渤海王之藩,殿下若駐守灞城,日後也可借此兵興王事。”

元澈聞言,眉頭皺了皺。

陸昭心裏也是一緊,不由得對這位庶兄的諫言內容和政治敏感性深感擔憂。如今崔諒興兵而來,據守未央宮,廢立在其一念之間。這時候一個外臣諫言太子引藩王入局,首先就要被懷疑是否和崔諒串通,到時候背後捅刀子改立渤海王。陸昭當然不會相信陸衝和崔諒有什麽串聯,因為和崔家略作交涉的是自己和陸放。

不過那時候僅僅是和崔諒試探一番合作意願,關隴世族隕落,巨大的權力空出,陸昭明白這時候最正確的做法不是獨吞,而是引一些新世家入局分羹,在分羹的過程中,陸家拿比較大的那部分。不過崔諒既然沒有答允這個條件,顯然是不同意這個分配方法。

陸昭看了看元澈,明白他目光中那份焦灼。他的父親雖然無時無刻不想置自己於死地,但對於這幾個兒子,尤其是太子,那真的是沒的說。旁事不論,單單是今日率眾闖北闕之舉,就足以讓許多父親和帝王汗顏。這也是太子為何執著於攻回長安。但如果放眼於江北,其實長安也不是近期一定要攻下不可。

見眾人鴉雀無聲,陸昭道:“崔逆勢如風焰,但其實此次所得不過十之一也,未竟全功。無論是兩萬兵力還是五萬兵力,終歸有限。控製宮禁,斷絕內外,隻是撬動權力核心的第一步。如今崔諒也僅僅控製住了皇帝和玉璽而已,尚不足前朝司馬宣王誅殺曹爽時功成的一半。雖然武庫與司馬門也要淪陷,但撼動皇權的力量,仍不在他手中。”

隨著陸昭行雲流水般的言說,眾人驚訝的目光也都匯集在她的身上。元澈對於陸昭能發此言倒不覺得奇怪,他更好奇她接下來的剖析。他明白,當過帝王的家族,對於權力的運作與掌握,有著多麽可怕的理解。他更明白,若不了解她真正的實力與野心,便無法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去承接一切,去承接住她。

陸昭繼續道:“崔諒欲行廢立之事,需合乎禮法,而禮法之至高,無非有兩大支柱。一是尚書事,二是禁軍。殿下如今加錄尚書事,尚書印璽在殿下手中。而禁軍中賀氏所掌控的宿衛雖然即將被清掃,但是吳太尉手中尚且還有一些力量可以掌握。這兩樣,崔諒目前都還沒有穩穩抓牢。”

陸昭一邊說一邊凝神而思,“崔諒若要走下一步,一是要搶奪僅次於尚書印璽、有發詔之能的中書印璽,二是要與吳太尉談判,進行讓利,自己分出一部分兵力作為禁軍,與吳太尉聯合控製全部禁軍。”

陸昭的目光奕奕閃爍,指尖劃向未央宮北的那片城坊中:“殿下,據臣女所知,舞陽侯駐守北門,他與長公主的一雙兒女如今正在長樂宮為質。如今請殿下集中兵力,放棄司馬門,在長樂宮接出其子女後,與城中王嶠匯合,再出北門。想必保太後死,舞陽侯會為殿下放行。有了印璽在,日後在略陽暫建行台,崔諒即便控製皇帝,也是偽政權。”

雖然此時陸昭已將局麵大部分剖析明白,但將士中仍有質疑之聲,畢竟把一個皇帝放在這麽輕的位子上,仍讓人感到不適應。“陸侍中何故妄言而薄皇帝?”

“建立行台,日後歸都,我等豈非亂臣逆子?”

一些質疑的聲音響起。

陸昭自然也不會蠢到要去散布什麽輕君之說,最後肯定還是要把話圓回來。但如果不讓這些人意識到暫建行台的重要性,太子行政的合法旗幟就不夠鮮明。不要說日後有沒有能力組織反攻,隻怕回到略陽,天下便會一片大亂,世家舉兵,各個都要效仿崔諒清一清君側。而太子薄弱的聲音,則會湮沒在這片權欲的大海中。

而對於自家來講,也必須要在略陽建立行台,在太子的身上自家已經下了重注,此時他們已經站在一個與太子如此之近的位置上,宗族子弟的訴求也都不滿足一個開國縣公。借由行台獲取更多的合法權力及家族聲望,即便政治傾向如陸衝,也不會對這樣的做法感到反感。不過,和這些將領說話,不能太彎彎繞,和他們說權力合法性、利益刮取沒有任何意義。

陸昭耐心解釋道:“除了皇權之外,國家權力不過是官僚、糧食、財政、地方軍權四部分。僅拿官僚來說,自刺史以下,包括諸位,每年初一,進官表彰,皇帝也就聽聽黃門侍郎念念名字。但就是這念念名字,卻是整個天下十分之九。而要控製這十分之九的名分與力量,就必須建立行台統籌。隻要行台建立,將軍們便是護住天下之業的功臣。來日長安攻克,將軍們自然是奉明珠而歸朝。”

逆境下想要鼓動人心,利益自不可少,但也需要有一些使命感。

元澈此時亦道:“城破之日,孤為諸位請功。”他微微含笑望著眾人,最後目光卻自然而然地與陸昭相對。其實他明白,許多話陸昭都沒有點明。譬如地方軍權,如果能拿捏住王嶠,建立行台,那麽無疑在司州方麵的郡國兵和世家部曲,也會更傾向於自家。並且陸昭也提醒了自己,崔諒如果有意荊州,那麽行台是否能夠成功建立,也會影響蘇瀛等人的倒戈方向。

後事既已分明,元澈也不拖泥帶水:“馮諫仍據守武庫與司馬門,孤帶人抄廊橋,去攻長樂宮北門。昭……陸侍中,長樂宮你與陸文學較為熟悉,帶上人馬,把人接出來後,我們在長樂宮北門匯合。”即便是言正事,元澈的目光中還是不□□露出一分親近之態。

“走了。”元澈重新戴上兜鏊,回身的時候,輕輕勾了勾陸昭的手。他看得清玉麵蛟龍身上的權骨,他看得清,也托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