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統戰
元澈領眾將重新回到東闕, 經由兩宮城牆連接的回廊,準備開始對長樂宮進行清掃。但是對於丞相府眾人的處置,元澈決定交與陸衝。言下之意, 還是要讓陸衝殺賀禕來交出一個投名狀。方才陸衝的言論,著實令他著惱, 但也由此可見王叡當年對他影響頗深。
如今, 他即將在略陽建立行台,相比於元洸所在的洛陽,地緣上可以說毫無任何優勢。如果王叡想與元洸在洛陽方麵有所圖謀, 沿渭河截流,無異於控扼了東麵諸州與行台的通信。
如果王叡想玩點狠的, 那麽聯絡已經失勢的薛琬,借由其家所在的河東, 直接占領豫西通道,那麽東麵所有的糧草和物資, 也無法再流入關隴之地。這後麵藏著的薛氏一族和丞相幕府下眾多的豪門發家史,精明如王叡, 不會不明白。
因此元澈還是給陸衝一個表態的機會, 殺了賀禕,逼其與關隴世族翻臉。即便王叡還想要染指關隴世族的殘存勢力,由於陸衝的表態, 也會麵對巨大的輿論壓力。
元澈據臨回廊,俯瞰下方,陸衝顯然很是抗拒, 對陸昭的神情姿態, 已近乎爭吵。馮讓看到此景,也不由得皺了皺眉:“殿下, 這位陸文學怎得如此不識大體。”
元澈笑了笑:“他從小質居魏國,是被我父皇摁著養的。老師是當年在太學任職的孔昱,教的都是禮義仁智信那一套。你讓他圍丞相府,他可以做到,但要讓他殺丞相,尤其是當著自己老師的麵殺掉丞相,他是下不去這個手的。世事於他雖有磨礪,但畢竟沒見過世族之間的鬥爭,也未曾染指過一分一毫的權力。王子卿溫文爾雅,當年又是叱吒風雲,危境之中遞來了一隻手,落在他眼中,便成了真英雄,救世主。他哪裏知道,權力的奪取從來都不是溫文爾雅的,亂世的人才也從來都是迭出多於迭入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向陸昭。陸衝也算是陸昭名義上的兄長,不過將心比心,當哥哥的,即使弟弟妹妹說的再對,心理上多半也很難接受。不過他也相信陸昭可以處理好這一切,若非如此,那麽當年陸振也不可能讓她獨當一麵,執掌大局。
“走吧,先去清掃長樂宮各門戍衛。”元澈道。
廊橋下,對於陸衝仍在滔滔不絕,所言兜來兜去,不過大義二字。陸昭也聽出來了,陸衝之所以如此抗拒,是不願當著老師的麵,親自下令處死賀禕。淡淡地撇了撇頭,陸昭揚了揚手,對一名護衛頭領低語了幾句。
頭領得令後,不由分說,先將陸衝捆了,堵住口,送上了東闕。這些護衛本是陸歸麾下精銳,相比於陸衝,自然是對陸昭的命令優先服從,因此無論陸衝如何發號施令,這些人皆無動於衷。
將陸衝送上東闕後,這些人又沿城牆搜索,找到了一些崔諒部的軍旗和鎧甲,換好之後,便向陸昭這邊伸手打了個招呼,隨後攜□□躲在城垛下。此時,不遠處已有打鬥聲響起,應該是元澈再與賀氏剩餘殘部交戰。
此時,陸昭才翻身下馬,從馬鞍下的錦袋內取出詔書,在貼身扈從的隨行下,走進了丞相府。
丞相府內,賀禕坐於正堂,麵色灰敗,見陸昭走來,笑容陰惻道:“陸侍中可是前來収斬我等?”
黑色的氅衣下幾乎看不見一絲淡色,立者如索命無常。陸昭並不回應,隻展開詔書,平靜宣讀。
在為皇帝擬招的時候,便對丞相府的人事方麵有了一些想法,進而將詔書中涉及罪名的措辭模糊了些許,又將魏帝褒獎有功宿衛的恩賞,改為了恪守本質、未從逆者的恩賞。如今賀禕因困居相府,反倒成了有功者,而其餘人等聞言也都不乏欣喜。
皇帝到底對關隴世族有所忌憚,不忍瓜蔓追查,罪衍於眾。想到此處,幾名掾屬心裏還不乏竊喜,隻有賀禕,神色凝重地看著眼前的女侍中。
待詔命讀完,眾人謝恩,又親眼看了看詔書,上麵果然已加蓋帝王玉璽,唯獨賀禕道:“陸侍中擬招,果然措辭嚴謹,不知我兒何在?”詔書裏並未涉及對賀存的處置,賀禕極有理由懷疑賀存乃死於陸家之手。
陸昭亦沉靜回答:“賀存已被崔諒射殺於北闕。”
“崔諒。”聞得兒子的噩耗,賀禕隻覺腳下一虛,整個人癱坐在地上,繼而他看了看陸昭,目光陰沉,“崔諒勤王入都,想來是陸侍中之大功。”
陸昭深吸一口氣,目光已有泫然之色:“崔諒於西直城門入宮,連我父親也都落入此賊之手。丞相貴子之死,我亦猶憾,隻是如今崔諒控扼未央宮,還請諸位盡快隨我與太子出城。”
“正是,正是。”得知這個消息,眾人也明白崔諒來意之不善,“那你我快些去罷。”
賀禕隻抬頭看了看四方的天空,丞相府北為武庫,東西俱是皇宮,南麵而望則是高聳的龍首山,此時他才覺得這半生仿佛皆在囚牢。他很清楚,這些人都會活下來,隻有他會死在這裏。死亡的恐懼化為蔓延全身的寒冷,如同毒蛇的信子掃過每一寸肌膚。
“係虎當係頸,我反係其尾。”神形凋立的丞相此時仿佛早已被索去魂魄。
眾人聽賀禕喃喃,隻覺得他在說崔諒,然而情急之下也顧不得細想,因此匆匆出府。陸昭見賀禕坐而不行,神色恍惚,便讓士兵將其架著出來。
然而剛走出不遠,便見未央宮城牆下一輪箭雨射了下來。眾人躲閃,但最多隻是被箭劃傷,回頭看時,隻見賀禕早已胸吼各貫一箭,血水噴湧了幾下後,再無氣息。而走在其身邊的陸昭,竟也跪坐在地,一支箭貫在了蔽髻上,驚險萬分。
“丞相!”
“侍中!”
眾人驚呼亂喊一通,倒是周圍的護衛指向城垛道:“崔諒部眾攻過來了,大家快登東闕,閉守闕門。”
聽得此言,這些人也不敢再顧丞相遺容,紛紛向東闕逃去。陸昭輕輕摘下蔽髻上的箭雨,走到賀禕身邊,慢慢撫闔了他的雙眼,而後幽幽道:“將丞相遺體也帶走吧。”
東闕上,陸衝早已被護衛放開,所有大門也被閉合,唯有通往廊橋的走道還留著。屍體周身的鮮血氣息仍未消散,以孔昱為首的一等人坐在賀禕遺體周圍,哭聲哀哀。陸昭登闕後,隻見玉筋汩汩,淚如泉湧。她撇下護衛,自跪伏在賀禕的屍體邊,戚哀道:“崔諒竟殺賀丞相,同為世族,何至於此!”
眾人見狀,也紛紛勸慰,孔昱道:“陛下已赦我等,崔諒不過新出門戶,凶悍弑殺,唯奪權而已。太子既在,我等關隴世家,必不與其為伍。”
陸昭拭淚道:“丞相屈死,我既為保太後女侍中,便不能見丞相曝屍於亂軍。”說完對孔昱道,“孔老出宮後,可否為丞相擇一善處安放,待日後王師歸都,也好祭拜。”
孔昱道:“侍中放心,我自當護丞相遺體以萬全。”
孔昱說完,眾人又慨歎一番,隻見傳令兵報信說,太子已將長樂宮西清掃幹淨,可以由廊橋入長樂宮了。
陸昭聞言起身,對一眾丞相掾屬道:“還請諸位在司馬門馮將軍處稍候,長樂宮內也有不少世家親眷,我與兄長和太子也要先一並解救出來。”
孔昱等人皆曰大善,便隨護衛前往司馬門。
待眾人走後,立在陰影處的陸衝才回過神來,驚愕萬分地看著陸昭,方才眼前發生的那一幕幕,他全部看在眼裏。此時此刻,他終於從頭至尾,見識了這位妹妹的狠厲手段。他低頭行了一禮:“為兄方才……不該與妹妹爭吵。”
對於兄長,陸昭本無一究到底的意思,她與陸衝不過是各守其道。但如果她今天不這麽做,以元澈的性子,陸衝今後的仕途也就到了頭,這也無疑意味著陸衝有可能徹底倒戈王叡一派。自上一次,她試圖對陸衝有所掌控卻失敗之後,她意識到最終還是要讓每個人的訴求自然而然地向家族靠攏。對於陸衝,還是要令其在權變的能力上有所補足。
陸昭拭去了手上的血汙,走至他身前,平靜道:“二兄,你不是不該與我爭吵,而是與我爭吵時挑錯了地方。你與我如今皆身有權位,爭吵不應該是情緒的發泄,而應該是統一各方的訴求。為了情緒而爭吵,除了嘴上痛快了,沒有任何意義。剩下的關隴世族本是有可能被兄長你爭取的。”她輕輕挽起陸衝,“二兄走吧,太子還在等著我們複命。”
不遠處的城牆上,元澈俯瞰著已空無一人的丞相府。
馮讓皺了皺眉:“殿下,這是否太……”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陸昭不僅完成了處死賀禕的命令,更統戰了剩餘所有的關隴世族,納為己用,並間接將其掃於太子陣營,甚至在日後,這些人可能還會充任行台臣屬。
望著不遠處衣衫平整,發髻重新整理得一絲不苟的陸昭。元澈笑著揮了揮手,道:“算她正常發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