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44章 在乎

天氣時晴時雨, 未央宮的大火終於在午後撲滅。但如今,未央宮已毀大半,崔諒攻入後, 眾臣圍拱皇帝暫移到還保留完好的承明殿。承明殿外,是崔諒麾下的一眾精兵, 自殿內望去, 黑壓壓一片,此時殿中的臣僚與皇帝便如垂死的野獸,等待這群禿鷲鴟鴉的啄食。

魏帝此時仍端坐於禦床之上, 闔目凝神,頗有臨危不亂、視死如歸之感。但其肋下一處, 衣料已破,乃是在方才出逃時被流矢劃中造成的傷口。賀氏之亂凶險, 但台臣們幾乎沒有傷亡,然而崔諒甫一入都, 不管是打著什麽樣的旗號,重臣傷亡大半, 卻是事實。

此時劉炳正與禦醫褚胤為魏帝處理著傷口, 侍立在其兩側的是薑紹、吳淼二人。稍遠處,則是陸振與尚書仆射王謙,另並薑昭儀的兄長廷尉薑彌與其他幾位臣僚。而偏殿內, 則是皇後、薑昭儀等妃嬪,另並其餘皇子與宗王。

王謙手持笏板,神情肅重。薑彌在混亂之中奪了亂軍軍官的一把佩劍, 此時立在殿門正前。他身上亦有多處刀傷, 但仍然神色鎮定,隨時準備殉難於殿前。

此時外麵一片**, 旋即一名小內侍被丟了進來。眾人不識此人,魏帝抬頭一看,臉色陡然大變,也顧不得正在上藥,起身踉蹌幾步問道:“韓禦史怎麽樣了?”

小內侍悲戚道:“陛下,禦史已被逆賊殺害,手足盡斷,連個全屍都沒有留下。”

魏帝慢慢坐了回去,心中不免也有些愧然,喃喃道:“韓禦史是朕的忠臣。”又問道,“渤海王呢?他可成功出去了。”

小內侍連忙叩首道:“回陛下,渤海王已交接與宿衛,一行人從南門而出。”

魏帝默默地點了點頭,元洸到底還是與關隴世族有些瓜葛,如今賀氏幾個關鍵人物雖然都已不在,但如果元洸還留在長安,崔諒便可立元洸為新君,以吸納剩餘關隴世族的支持。這樣一來,先前那些努力,隻怕都要白費。

然而在場眾人聽到這個消息後,心情卻較為沉重。如今錄尚書事的印璽在太子手中,渤海王若能成功歸藩,則意味著無論是皇權大義還是可以牽動長安最大勢力的人,都已流落在外。而他們,雖然還未淪落成可有可無的棄子,但已不再是天下權力的重心。如果必要,渤海王擇都洛陽而自立,太子割斷關隴而經營,都是應有之舉。而陸家,這個南人門戶,無論從人事上,還是從地緣上,都可以在兩者之間從容選擇,鼎力支持。

吳淼與薑紹相顧而視,殿內氣氛的凝重不過片刻,兩人找了個借口,將陸振請上禦床邊,立在皇帝的身側。眾人皆知,隻有保住了此公,並將其托至一個足夠顯重的位置上,來日京畿才有被收複的可能。

而吳淼的心情則更為複雜。陸昭如今拿著蓋有玉璽的赦罪詔命早已離開,聯想起崔諒攻入宮城、太子等人皆無消息,他愈發覺得這位陸侍中很可能在此之前與崔諒有過接觸,甚至可能是直接刺激崔諒入宮的人。原本還打算與其合作,共同吸收關隴世族的殘存勢力,可現下困局,這一塊利益隻怕自己難以享用了。

本著遂事不諫的態度,吳淼心中隻有慨然,亂局之下,這個年輕人竟能布置的如此周密,搶先占領了禮法上自己與崔諒難以逾越的高地。吳淼笑著搖了搖頭,真的是年輕人的天下了,他們這幾個老東西先將就在這裏撐一撐吧。

陸昭與陸衝二人向元澈複命後,前往長樂宮各處搜索,而元澈則繼續率兵折向東北,**清北門。因彭耽書等人也被保太後囚禁,陸昭便於陸衝分道,由陸衝前往南麵的宣徽殿解救長公主一雙兒女,自己則帶人前往永寧殿等地搜尋。

永寧殿守衛不多,因保太後與丞相賀禕已死,又有皇帝玉璽加蓋的赦罪詔,侍衛也就爽快地放了行。在迎出彭耽書和龐滿兒後,陸昭得到了一個令人驚異的消息,崔映之也在裏麵。

陸昭皺了皺眉道:“得帶她一起走。”

“陸姐姐你何必管她,是她爹爹打進城來,她又死不了。”龐滿兒年紀小些,崔映之又是孤高性子,對於龐滿兒自然疏遠。

彭耽書道:“你難不成想截了她做人質?”

陸昭搖了搖頭:“她若真有那麽重要,她爹爹便不會不聞不問就打進宮裏來。必須給她送到崔諒手裏。大軍攻城,賀存被殺,長樂宮隻怕難逃劫難,到時候如果崔映之出了任何問題,保太後、丞相都死了,崔諒必要找一個人開刀。到時候,這個怨氣隻會落到最後一批逃離此處的你我頭上。”

她的父母還在皇宮裏,如果把崔映之送回去,至少能在崔諒控製長安這段時間內,緩和陸家與崔家的關係。如若不然,她也不想去管崔映之。

陸昭說完便轉入室內,彭耽書歎了一口氣,崔映之並不是像是可以說動的人。

崔映之此時正抱著琵琶,見陸昭進來也並不說話。倒是陸昭先開了口:“你父親已經攻入城了。他手下軍隊在外駐紮了數月,進來之後,無論是屠城還是怎麽樣,如果你不想出什麽意外,像前朝庾太後那般以憂崩,就和我們走。”

前朝蘇峻之亂,庾亮不敵,離都,妹妹庾文君身為太後,不出數月便傳來死訊,史載“以憂崩”。而對於亂軍的作為則曲筆為“裸剝士女”,以此而止。庾太後生前遭遇,不言而喻。

崔映之道:“父親仁義治軍,不會屠城。”

“仁義治軍?”陸昭冷冷笑了一聲,“慈不掌兵。你父親若以仁義治軍,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說起屠,這種事情一旦發生,你父親就算想救你都趕不過來。對於這些軍人來說,燒殺**掠不僅僅是撒氣,而是他們走向富貴的一部分。你父親不會阻止手下這樣做,因為一旦他如此做,那些人大概率會先幹掉他。到時候,崔娘子,你會成為哪個士兵的泄憤之物,還是會被掠至哪個將軍府上當幾天琵琶伎,都是再也挽回不了的事情。”

崔映之聞言卻笑了笑,調了調手中的琵琶弦:“陸侍中既然說讓我和你們走,不知道這你們裏麵都有誰?”

陸昭並不打算將建立行台的事情告訴崔映之:“有誰不重要,我們會派人把你送到你父親那裏。”

“派人。”崔映之點了點頭:“你們既然不打算留在長安,想來和你們一起走的人也有太子了。”

那琵琶身雖然已擦拭幹淨,弦上卻還落了灰,她寥寥撥動,琴聲戚哀,更似有無數煙雲騰起繚繞,將那張純豔相生的臉,襯出一抹驚鴻之姿。“那我要他來,親自送我回去。”她斜眼挑釁地看了看陸昭,“如若不然,我便待在此處,等父親來找我,再向他訴苦。”

陸昭已經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對身邊的護衛道:“沒時間了,先捆起來,帶走。”

崔映之道:“陸侍中,我的去向這次可由不得你。你應該知道的,封太子妃的詔書上,寫的根本不是你的名字。”

見陸昭神色一滯,她繼續道:“皇帝拿你的父母去要挾車騎將軍已經足夠,沒有必要再拿你填進這個位子。陸昭,無論你還是我,都是被妥協出去的那一個。如果太子不想讓被世族易儲,不想讓他的父親受到傷害,就隻能應下這門婚事。你當知,我也是不得已,隻要崔氏是戚族,就可以平安了。”

陸昭麵無表情,靜靜走向那一縷輕煙,浮塵與天光被窗棱分割成碎片,輕得如同凝結了一枚枚霜。落在她的臉頰上,便成清暉,落在她的衣袂,便如著在玄岩,變成灰色。那是隻屬於成人世界殘忍真相的顏色。

輕薄鋒利的指甲與並不豐盈的指腹沿光慢慢伸出,在觸及那精巧下頷的一瞬間,座上的人便如沐霜雪一般起了一絲戰栗。鳳目低垂,早已無關憐憫,睥睨的瞳眸如在深淵中攀升的犀燈,索人性命。

“崔侍中既然不願意帶著陸家的善意回去,那我隻好讓人把你殺在荒郊野外了。”她一開口,清越的聲音徒現鋒利,仿若三尺刀鋒嵌入心口,無論言者亦或聽者,都隻覺劇痛,“你當知,我也是不得已。亂世傾軋,大家都要卡在別人利益與求生欲的權衡點上過活。我如此,皇帝如此,太子也會如此。那詔書上寫的是誰的名字,你以為我會在乎嗎?”

“你不在乎嗎?”開口的並非崔映之,冷峻的聲音從身後襲來,飄在陸昭的耳畔與頸間,如同鋒利的割肉刀在獵物身上來回舔舐,隨時見血。

元澈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陸昭慢慢撤回手:“殿下既然來了,便交由殿下處置吧。”

沒有再更進一步的探尋,黑色的氅衣與黑色的鐵甲將要交錯而過。

然而元澈的手忽然勒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