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53章 下詔

連著數日的奔波, 饒是元澈也扛不住,終於在這一方隻有陸昭的天地下,鬆去了所有的心弦。沒有點燈, 借著窗子裏透出的那半分月光澄淨,兩人半跌半撞地摸到了床沿。

已是累極, 和魏鈺庭等人周旋著一晚, 陸昭連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她十分不淑女地蹬掉了腳上鞋,一張小臉埋在被子裏,便再也不動彈。

元澈就著她, 也側身躺下,見她發間仍綴著繁多的珠玉釵環, 便耐下心來一一為她拆解。金簪禁錮的疲憊,玉梳籠卻的煩惱, 蔽髻撐起的重壓,珠花遮掩的警覺, 一樣一樣,被溫柔的手取下。

他的手探向她的後頸, 沿著細瘦的脊骨輕輕攀上去, 將五指深深地插進她的發間。那種無從捕捉的絲滑質感輕輕地包裹著他,隨著主人的呼吸一起一伏,仿佛對這一場突如其來的侵入完全接納一般。元澈試著慢慢抬起手, 三千青絲便霎時鬆散開來,如水簾一般劃過他每一個關節,全無眷戀可言。

帶著那一絲隱隱的不甘, 元澈重新探向了陸昭的腰, 使勁一攬,把她整個人錮在了自己的懷中。堅實的胸膛貼合著單薄的後背, 微微粗糙的下顎抵著清潤的肩骨,接觸的那一絲微癢讓陸昭在夢中嚶嚀了一聲。元澈將她在懷裏扣地更緊了一些,枕在她淡淡的衣香上,一夜好睡。

夏日天亮的早,元澈和陸昭也都不是貪睡的人,今日仍有正經事要辦。早飯從廚房傳到室內,元澈先讓陸昭去吃,自己將昨日理清的布防陳略整理好,過一會兒他便要去軍中校閱。待陸昭吃完,他才去用飯,而陸昭則就著他方才研的墨,草擬了幾份詔令。

詔令除了讓各方遣使入略陽之外,還授予北平亭侯王襄、陰平侯王業、冀州趙安國三人假節,陸歸、蘇瀛二人持節。與長安宮變封賞一事一同下詔各方。而對於三輔地區,陸昭覺得還應令各縣縣令、縣尉暫護民舉義,以避免崔諒滲透關中太過迅速。

“這條詔令擬的不錯。護民舉義……”因常年居於軍旅,元澈吃飯速度如秋風掃落葉,轉過頭便來看陸昭的成果,“頗有王阿龍憒憒之政的味道了。”

所謂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此憒憒,乃是前朝王導之語。政治手段裏的糊塗勁兒,隻有王導是帶了機鋒的。護民舉義不過是最模棱兩可的話,沒有任何衡量標準,亂世何為護民何為害民,為何事舉兵為義,為何事舉兵為亂,裏麵有著太多的騰挪空間。

這條政令看似是在給縣令等朝廷官員下達,但骨子裏卻是牽了無數條線,穩著那幫關隴世族按規矩來。遇到崔諒的兵鋒,可以適當地打開城門,以避免遭到屠殺。且台中不會事後追究責任,王師終會歸來,大家還需隱忍,隻要不是一股腦地投誠崔逆,雙方都可以諒解。

在地方上,台中也會做出讓步,各縣舉義,少不了世家大族的參股。圈地占民的鐵鏈子稍微鬆快鬆快,當地世族再麵對崔諒的時候,反倒會有守護家園的心態。如果崔諒意圖在三輔有所布置,掠取資源,那麽一定會與這些世家產生摩擦。

元澈笑了笑,這條溫和綿軟的詔令一下,崔諒隻要想踏足三輔,便如一腳踩在棉花裏。撈不著實際的油水不說,一不小心還會激怒這幫豪族。隻要三輔地區的關隴豪族齊心協力,努力自肥,不出三月就會幫著崔諒斷了糧。至於事後,元澈攜大勝歸來,也自有辦法讓這些關隴豪族把東西重新吐出來。

至於持節與假節之事,陸歸與蘇瀛都在隨時可有戰事的地區,持節戰時可殺兩千石以下官員,乃是正理。至於王襄、王業與趙安國等,假節整肅軍中尚可,但不會讓他們染指地方官員借機清洗。

“沒有什麽問題。”元澈將這些草擬的文書一一過目之後,手指輕輕地刮了刮陸昭光滑的臉頰,“跟彭通、魏鈺庭他們打個招呼就發了吧。對了,還有崔映之那邊。我讓馮讓把人送到西邊的小屋子裏去住了,但是總有些不方便的事情,你和雲岫先處理吧。彭通呢想帶著女兒先回家住幾天,龐滿兒也跟過去了,等到打金城的時候,我再讓她們過來陪你。”

他很快也要出征在外,這是事實。

陸昭點頭應著,見他一麵說一麵早已把鎧甲穿好。陽光如金粉一般灑進來,由深邃的五官一一承接,轉過臉來,便化作溫柔的笑。布滿刀痕的護手隨著小臂慢慢抬起,落在陸昭的耳畔,卻停住了。不忍觸碰那片嬌弱敏感的肌膚,粗糙的皮革在半空中滯了許久,然後勾了勾耳垂下那枚紅透了珊瑚耳鐺。

“真好看。”溫熱的氣息融了珊瑚,化作一片紅雲將那麵雪頰染透。

陽光溢漫出來,兩幅軀體的剪影由緊貼至慢慢分離,即將奔赴各自的戰場。

陸昭換好裝束,行至前院,元澈果真單單為她打掃出了一個房間作為中書署衙。房間不大,兩三張幾案,可見物資有限。蠟燭備了不少,雖是白天,但她剛一進屋,便有小侍替她點好了燈。

書案上,筆墨紙硯雖全,但寫詔書用的帛和裝裱用的錦卻沒

有。陸昭正在想如何解決的時候,忽聞外麵人頭攢動,侍衛說是長安來了人。

魏鈺庭等一眾太子內臣紛紛從署衙內走出,隻見為首的是一名宦官。魏鈺庭雖僅於禁中見過一兩次皇帝,但卻也認出了來的人是劉炳。然而這個時候看到劉炳,並不是什麽好兆頭。

魏鈺庭先將人請進署衙,劉炳一路顛簸,坐著喝了一口涼茶,忽然望見外麵陸昭的身影,連忙道:“原來陸侍中也在此。”

陸昭等人一同落了座,劉炳這才苦笑道:“奴婢來此處,是崔諒遣了奴婢來,要給太子傳達皇帝詔令。”

說完便指了指隨身帶來的眾多詔書,由數量來看,崔諒在京中動作頗大。

陸昭等人一一展卷而觀,崔諒以皇帝的名義除去了自己所有封邑,同時還傳來了天子賜婚崔映之為太子正妃的詔書。這種做法已近乎無賴,中書印與尚書印都在略陽這邊,且崔映之本身就在太子手裏,崔諒這一舉仿佛在說人已經給你送到被窩了,事你自己辦。

無賴歸無賴,影響卻不大好。這份詔書落在略陽地界上,彭通等人自然不會認同這種詔書。但落到魏鈺庭等寒門的眼中,巴不得陸家在這種事情上出紕漏,隻要可以離間到陸家與太子的關係,這些人自然無所不用其極。

對於魏鈺庭,陸昭自有對付的手段,隻是不由得有些同情崔映之。才情樣貌都是出類拔萃的世家娘子,名聲被自己的親爹這樣糟踐著用,可見說得再好聽的父愛,在權力的扭曲下,多多少少也會變了味。

但如果說這些詔書都是小打小鬧,那麽後麵那些看似無關緊要的文移卻是一記驚雷。三輔地區乃至函穀關以東,不少豪族都開始聚眾起兵。

這些人喊得口號也都各有不同,或是拱衛京畿,或是支援戰事,在站隊太子、崔諒甚至於渤海王元洸等個選擇之間曖昧不清。沒有政治立場鮮明的表態,不僅僅意味著這些人在觀望風向,還意味著這些世族在嚐試在各個地區統一內部,選出自己這一片地區的小老大。

這無疑在警告著陸昭,這片神州大陸有不少與她一道撒網的人。函穀關以東的事情或許她沒有辦法處理,但是三輔地區隻能有她一個話事人。誰贏幫誰的牆頭草,陸昭早已司空見慣,局已布好,她準備狠狠收一把網。

果然,魏鈺庭等見了這些詔書,起初那些“崔逆”“崔叛”之語都漸漸不再,轉而開始委婉地問起劉炳京中事宜。目前太子對於世族不會放棄,寒門與其仍是並重的局麵,關隴入朝和崔諒入朝,對於他們而言本質上並無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將陸家從中書擠走,自己進步一大塊。

陸昭也從不認為這些寒門每天腦子裏想的都是忠君愛國的事體,太子或許在他們眼中很重要,但此時此刻,沒有她陸昭更重要。

沒有理會眾人的隻言片語,陸昭淡淡地吩咐身邊的小侍:“把這些詔書移至中書。”

“陸侍中何故生氣,寬心,寬心。”

“我等俱無官階,依然得太子信重,爵位之事,實在是不足掛齒。”

見陸昭冷麵而走,眾人再幸災樂禍也要按捺住性子勸誡幾句。背對著這些人,陸昭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她是關隴世族與太子之間唯一的關竅,她比魏鈺庭更明白龐大的官僚體係中有多麽可怕的內部人。魏鈺庭以為,以崔諒為踏板就可以把陸家送進冷宮,那她就等著他拿著太子的詔令,把陸家的祖輩一個個送進太廟。

半個時辰後,劉炳打馬回京,走了三四裏,見後麵有人喚他的名字,是雲岫。

雲岫騎馬趕來,將一封信交給了劉炳,道:“陸侍中想請托正監,把此信帶給孔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