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54章 櫻桃

時至中午, 便有人送信兒至行台中書,太子軍務繁忙,今晚不回略陽。陸昭對此也有所料想。畢竟七萬大軍悉發, 統領部將便有八名,分別零散在隴西、天水、隴道、漆縣、汧縣等各個地點。

元澈起身於軍旅, 對於軍隊的重視與掌控, 較之旁人更甚。陸昭自小跟隨父親周轉江左,也明白身為一名領兵的將軍,對於軍官朝臣和對於普通士兵, 用的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掌控手法。

所謂形兵之極,至於無形, 深不能虧,智不能謀。對於上層軍官和涉及軍事的朝臣, 要不動如山,風聲難測。因為圍繞在這些人身邊的, 永遠是最高級別的權力與最深層次的欲望,間諜的竊取, 朝臣的密謀, 軍隊一山一王一號令的小九九,哪把刀都能捅死你,但你很難判斷是哪把刀將要捅死你。

但對於普通的士兵, 則需要時時親近,並且要多立規矩。那些將領大部分不會替你死,替你死的永遠都是那些底層的士兵。視卒如嬰兒, 視卒如愛子, 士兵才會效死。士兵們還沒拿起碗,主將再餓也不能吃這口飯。盛夏演武, 主將也得跟著一起曬。那些金銀珠寶與戰利品,這輩子不要想著能夠碰到,喂飽了底下的人,才算是功成。

而這一切,不在軍營裏泡個個三五天,是不可能完成的。

陸昭這邊事情也是極多,詔令已經一一擬好,並且在魏鈺庭和彭通兩邊都有所傳覽。小官僚體係辦事效率較之長安,乃是極高,無他,責任劃分清晰。這份詔令有所拖延所造成的惡果,如果不是彭通的,那就一定是魏鈺庭的。即便各自都有一番活絡心思,對於眼下詔書發出的急迫性,眾人還是較為團結。

此時雲岫早已從鎮上請了兩名女紅並購買了大量帛布,那些崔諒下發的詔令被女紅剪裁開來,重新縫製裝裱,粗看起來和禦製詔令並無不同。下麵的人趕工製作,陸昭奮筆疾書,終於在午飯前,將所有詔令悉數發出,未有遺漏。

而自長安而來的詔書並未斷絕,自午飯後,還有不少朝廷詔令被送上隴山,隻不過奔波的人不再是劉炳。其中以一份抄送的詔命最為醒目,陸振被加以少府監一職,陸歸則在原本的封邑上有所添加,爵至萬戶。

陸昭笑了笑,命人將這些詔命收存起來。削奪自己的詔命幾乎是同一天和封賞父兄的詔命下達,算是崔諒的一棒一賞。太子這邊,崔諒並不希望她有太大的影響,但是對於陸家,也並不吝於分利安撫。雖然被下詔的是地方,但是這封詔命本身的作用卻在京畿。任何妄想借機攀扯帝戚之位的人,都是他警告的對象。

畢竟陸歸領兵在外,妹妹的爵位說削就能削,如果其他人想要試一試在太子的婚事上插手,並且有所謀求的話,也要捫心自問有沒有一個好哥哥出任方鎮。

不過令陸昭欣慰的是,她在這個詔命上看到了王嶠的題字。這至少說明王嶠仍在以中書監的身份參與到崔諒的執政當中。她堅信隻要有此公在,長安就沒有和不了的泥,磨不碎的磚。

陸昭心中計較一番,如今京畿方麵隻怕已經出現了物資短缺之事,而吳地的糧船估摸著也要開到了。糧船停靠港口無非是在涇水附近,於是她又提筆書了一封信給陸放,讓他調取一部分資用分別撥給京中的王嶠以及郊外的孔昱。另外還列出一份書籍名錄,其中包括五禮之法,漢曲音律,以及鍾繇等書法著作。讓陸放找人分別謄寫一份交與兄長和孔昱,另一份轉送到自己這裏。

將這些事情理清之後,陸昭便找來雲岫一起將近幾日隴道行走的路線進行複盤。哪條路上有車轍可以修複采用,哪裏的道路更為平坦開闊,水源、草場的分布,以及每一段道糧食的折損率。雲岫這幾日將這些都一一記了下來,現下配合著陸昭所學的六體製圖,一個極為完備的物流道路詳略便在兩人三晚中完成了。

別人視陸家為上位榜樣,並不妨礙陸昭學習薛氏的發家史。隴山沒有水運,物流日靡千金,如果

能在資源輸送上取得一些優勢,那麽日後無論行台建在哪裏,隻要大家還需要吃飽飯,就勢必不能缺了陸家這一環。安定這一塊地方在戰後可能會被朝廷隨時掌控,如果想要長久居於此地有所經營,就必須要有如血脈一般的根植和滲透。

元澈不在,陸昭就去雲岫那裏睡,一張床榻,兩個女孩子,就未免談及一些私事。當說到崔映之時,雲岫到並不憤慨,她更警惕魏鈺庭將要用到的手段。

陸昭笑著道:“你大可放心,魏鈺庭未傻到要與我直接交鋒,更不會去奉崔諒所出的任何詔命。人走到他這個份上,是很少會親自出手的。”目前,魏鈺庭不會親自來惹她的麻煩,正如她不會在任何場合對魏鈺庭有負麵的表態一樣。寒門與世族並重的局麵,在元澈這裏將會維持很久,以期完成一個平穩的過渡。

寒門執政是太子的大政路線,而一個君王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兩種執政思路。太子要重用寒門,那麽她陸昭即便是千般不願,也要對魏鈺庭等人維持一個表麵的敬重。

自古以來,路線鬥爭最為殘酷,漢武帝可以把匈奴出身的人養在身邊信重為輔政大臣,對於史實明言的司馬遷也未讓其遭受國史之獄,唯獨對那個懷柔為政,批判戰爭勞民的戾太子,他下了殺心。

元澈從軍中回來已是第五日的晚上。陸昭在署衙吃過晚飯,魏鈺庭恰巧路過,便找到陸昭商議之前提出的設立庠序事宜。元澈才歸府,來往之人頗為雜亂,陸昭索性先不回院內。設立庠序麵向的是庶民及寒門,陸昭將議程看過,並未提出什麽反駁意見,但即便隻在兩郡之內設立學校,也需要大量的錢帛和人力作為支撐,陸昭便以財政緊張為由,先將此議卡下。

推諉扯皮了一晚上,陸昭獨自回到房間。屋內沒有亮燈,也沒有人,周遭的空氣溫熱且潮濕,借著黑暗,陸昭轉到屏風後,除去了最外層的官服。小侍已提前備好了浴桶和熱水,氤氳的濕氣漫過屏風,如雲霧繚繞翻騰而上,濕熱更甚。陸昭最終除去了裏衣,準備先洗個清爽。

浴水中,發簪與步搖一一拆下,然而妝台卻在屏風的另一側,眼下四周並無任何可以放置的地方。陸昭平日雖然看著清冷無欲,然而玩心卻大。蹬著水中的小杌子,她漸漸踩上了浴桶的邊緣。屏風架闊卻單薄,陸昭微倚在上麵,如清霜落枝,兩溜玉臂輕輕搭開,月光與水光齊淌在肩頭,一片淨澄。

一支金簪從手中拋卻,細細的金色流蘇如燃燒的星尾,劃過黑夜,斜斜落入不遠處書案的筆筒內。受到初勝的小小鼓舞,投金執玉的遊戲愈發如火如荼。白玉與翡翠拋灑,金箔與珠花盛放,或跌落進深沉的硯中,或開綴在繁麗的綺上,任何月色不及之處,乃是漫天的星光雀躍。

而元澈不過是靜靜躺在帷帳後麵,便如此從夢中墜落到一個豐盛的人間。

室風輕**,薄透的紗觳下,頗有雲山初開的風致,劃在元澈的臉上,一如落在了陸昭的肩頭。層冰明了皎月,積雪了卻勞塵,清華流轉的一瞬間,那肩頭一層細細密密的水珠便盈盈閃動而下,如冰璣滾落,而單薄的肩膀早已不堪承其重。

屏風的邊緣收束著無盡空界色,絲織的繡屏自將一切隱晦地遮挽著。竹莖清剛,自細伶的腳踝向上延伸,頎長的竹葉於腰間繁茂,湖石雕鏤著雙腋的陰影,而飛鳥輕柔的羽毛則將微微臌脹的邊緣劃弄,模糊成一片輕佻的浮雲,在一小灘水漬上染出一團胭脂色。

最後一對珊瑚耳鐺蜷縮在她的手中,舉目早已四壁琳琅,曾被他盛讚的心愛之物總要找到一個妥善的歸宿。濃烈的紅色被陸昭輕輕夾在指尖,瞄準的則是放著櫻桃的水晶盤。

愛物脫手,兩枚珊瑚如湘妃泣血,斑斑灑落,於空中勾纏在一起,最後卻僅僅掛在盤子的邊緣。其中一枚彌留其上,通過纖細的銀鉤,拉扯著搖搖欲墜的另一隻。最終,銀鉤不堪其重,盤外的那一隻珊瑚耳墜跌落在地。

那聲音極輕,落在元澈耳中不知怎的,竟如大慟一般。他驚坐而起,簾風輕湧著。伴隨著屏風後落水的聲音,此時的元澈深深感受到,他的腳早已從雲端踏入了凡塵。

陸昭聽得帷帳後的人聲,猜出那後麵躺著的大概是元澈,於是瞬間回身,躲進水裏。她的眼睛沿著浴桶邊緣穿過屏風,向外望去,頎長寂寂的身影走到那案桌前彎下了腰。

衣裾聲,步履聲,指甲扣了水晶,呼吸劃過紗觳。慌亂之間,陸昭一把扯過架子上那件裏衣,胡亂裹在身上。

元澈卻隻貼站在屏風後,並不過來,檀木的間隙透過光暈,輕薄的裏衣便如宣紙一般在水中化開。

悄無聲息的欲念戛然而收,一枚櫻桃越過了屏風,輕輕擲在陸昭身上。櫻桃紅透,香澤熒惑,卻在欲落水中之際,被鎖骨輕輕托住了。

夏夜如許,誰都愛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