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傳道
金城南北此時俱有定論, 人也散去。先前不乏來往於元澈大帳與法壇的斥候隨時傳遞消息,元澈在第一時間得知陸昭被眾人傷到時,便令馮讓領自己的親衛騎兵前去將陸昭送回。自己則率領中軍以及數萬甲士列陣, 似有隨時準備攻城之態。
陸昭與道弘臨別,已將分道, 卻不由得好奇問道:“道弘法師是怎知我身份的?”
道弘慈祥一笑道:“陸中書所執言論似出自《大涅槃經》, 似是東晉年間法顯和覺賢的合譯本。此譯本多流傳與世族之間,因此貧僧便大膽猜測女施主自南朝而來。如今北來南人,身為女子又能具備此義理者, 除卻陸中書之外,又還能有何人呢?”
陸昭偶得老法師讚譽, 一時間倒還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這幾部佛經我已記不大許多了,也是臨時抱佛腳, 至於《大涅槃經》我也不過是強作倫而已。對了,先前我家表弟去禪院借了抄本, 不日定將奉還。”
“施主不必客氣。”道弘施了一禮,“抄本能隨中書供奉行台, 日後得入長安, 也是大功業。《大涅槃經》中原譯本不多,中書令所讀東晉年間譯本,也僅僅是譯了原經初分的前五品。不過這些年來, 武威譯經師曇無讖已將《大般涅槃經》四十卷全部翻譯完,抄本現存在靈岩禪院裏。施主若有需要,閑暇時可令秀安至尊府為施主闡述。”
道弘雖是出家僧侶, 但因佛教要散布中原所需, 還是頗有入世的明覺。對於陸昭這樣的位高權重者,若能取得聯係, 令佛法沾染,對本教的弘揚也是極好。況且道弘也認為陸昭所執並不偏激,也非石虎等雖奉佛法卻仍喜好殺戮的瘋邪之人,本身對玄學與佛學的理義思辨也有造詣,來日未必不能完善這些學說。
其他弟子聽罷也是目光灼灼,如果能讓秀安在其身旁時時授業傳經,那麽這位權勢赫然的陸中書也算是佛門弟子了,自己的勢位也能相繼提升。這些情緒也都落在了道弘眼中,秀安能得以親近自然是好,不過對於陸昭能否成為佛門弟子卻並不抱希望。
果然,陸昭並無興趣,僅僅一笑道:“對於佛理諸言,我不過是有所涉獵。中原屈子曾做《天問》,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佛理玄理,我皆不願持於一端,道自存乎天地,存而不論即可。至於先賢之言,聖人之音,不過是窺得天道而作言論,非聰慧者不能得其全,非靈根者不能曉其義,我倒不必自迷於途。”
道弘聞其言論,自知其意,但是旁人對此仍有不忿,一頗有地位的僧人張口便道:“釋家傳自古久,願聞者所得總有一二。中書做此言,不過虛與委蛇罷了,既如此,直言便是,又何須以美辭惑眾?”
道弘知此人出言惹禍,但也想借此看看陸昭的心胸格局,故也沒有出麵阻止。
陸昭並無慍色,隻是笑語:“我與釋迦牟尼,同生於此方天地,共照於日月之下。釋迦牟尼先生於世,也自然先言於我。所謂道傳自古久,春夏秋冬,非有釋迦牟尼而存在。陰晴圓缺,非有莊子而更迭。君臣父子之名,兄弟姐妹之係,非孔聖人名之。情愛嗬護之欲,親慈悲憫之心,非墨子言而生之。所謂聖人之言,不過是趁以先生之時,拾上古大道之牙慧,我又何必推而妄崇,以至於迷途其中而枉顧眼前顯而易見的上古之道?”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百家爭鳴,萬卷經書,智者取而雜之。王霸橫行,戰火燎原,所恃俱是聖言。是以聞道參法,我自躬行而有所體悟,何必時時手捧先賢文字?時有春夏秋冬,我勸更農而知之。月有陰晴圓缺,我作曆律而曉之。君臣父子,兄弟姐妹,我盡心盡力維係。情愛嗬護,親慈悲憫,我亦有愛人而感。以此卑微之身,雖不能窮盡宇宙萬理,哪怕僅有微薄淺見,也算我得道其一,何須卑微匍匐於前人之所趁,矚目於曲解前人聖言?即便釋家如日曜於世,也不可奪我片羽之微光。”
此時眾人啞口無言,道弘靜靜地望著陸昭。作為初入中原的傳道者之一,道弘並不是不懂得變通之人。其實自古以來,佛法弘道者有所成就的,大抵都會做出實用性的變通。以玄學而譯佛論,吸收世家的力量,獲得當權者的認可,這些看似與佛理相悖的東西,皆被佛家吸納其中。這也是為什麽他要與陸昭這樣身在高位者深入討論的原因之一。
而談論的時候,道弘也在思考。佛教之所以長時間不能駕馭於中原政權之上,除了出世與入世的不同之外,對於中原政權本身還是有一種畏懼。而眼前之人的這一番言論,無疑印證了這種畏懼。
漢家自有製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於佛家來說又何嚐不是如此。
而陸昭所執言論,看似鄙薄先賢,於內自然是有曆代執掌權柄者取聖言而代之的野心,但於外,其實是在為無數世人提供一個向上進取出口。自己這樣有所信奉的教義中人,聞之自然要掩耳遁走,但是對於那些寒門百姓與世族之人來說,無一不是可以令其趨之若鶩的精神力量。而作為中書高位的陸昭來說,完全可以驅動這樣的力量。
道弘聞言最終隻施了一個佛禮,道:“世人參道法,不過是各自體會,出於本心。中書之言,當自有意,貧僧也不便作同契之論。”
陸昭笑了笑,她做此言,雖是出於內心所想,但也不乏對這些教法道門做以警告。如今世族強橫,宗教立世仍不免於為政治附庸的地位。陸昭覺得,保持這樣的地位就很好,以世族的觀點來看,她不能讓這些僧侶妄想讓宗教淩於世族之上,這樣一來,世族會失去對世道的統治力。而對於政治而言,宗教更是如此。
不過陸昭對於佛門也沒有極盡打壓的意思,若能將這股力量得以征用,在涼州治民或是將世族聯絡起來,都是一張不錯的羅網。隻是所有的漁夫在用羅網的時候,都不會把自己也給罩進去而已。
時已至深夜,陸昭等人與道弘眾僧分道。
行至一半,道弘忽然停止不前,讓眾人先行,隻是並非前去府衙迎回先前被涼王扣押的僧徒,而是趕緊回到靈岩禪院。
然而行至半途,秀安內心不安,獨自返還,至師傅身畔。
隻見道弘獨坐在孤石上笑了笑:“你回來的正好,我方才偶有所得,想要言其一二與你。”
秀安聞言,跪倒在道弘下首:“弟子聆聽師傅教誨。”
道弘道:“今日陸中書之言,你我佛門子弟,當以此為戒。若是常人做此言論,或是悲春傷秋以發牢騷之語,或是際遇不佳以作憤懣之言。但陸中書以此位勢而作乖張言論,隻怕這就是其內心的真實想法。”道弘說到此處頓了頓,似是想聽聽秀安對此的看法。
秀安道:“我佛家有言,所謂道論不過渡船,陸中書法壇上所雲曾用《司馬法》與《孫子兵法》之兵家言論,方才所言其實也頗有莊子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的意味。陸中書折木為船,無論曲直,弟子坦誠而言,也是頗為向往。”
道弘聞言欣慰地點了點頭道:“你執此脾性,足可令我佛門延續百年。”延續是底線,但發揚仍是道弘最大的願望,他曾把願望寄托在最具慧根的玄能身上,但如今麵對陸昭,道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番安排是否合適。玄能聰慧有餘,但麵對陸昭這樣手段心性皆剛韌難摧的政客時,卻會自招禍端。
道弘不由得感慨:“秀安,若來日佛門可達明堂,為師望你作中流砥柱,至少護住我佛家一脈。至於如西方一般,以教統國,在這片土地上,你勿作此想,也勿要讓你的師弟也作此想。”
“徒兒明白。”秀安深深跪叩。
“你自去吧。為師還有事情需要了解。”道弘望著秀安,心中欣慰,亦不乏傷感。其實秀安的資質,傳為法嗣,又何嚐不可呢?所謂慧,不過是天道中的一個法門而已。
秀安聞言,含淚拜別。他明白,他的師父此次未能拖延住太子的攻伐,某些人的怒火便要頃刻而發。他的師傅在此,不過是為弟子的逃脫爭取時間。
是夜,秀安回到那間小小的居室,將一束空白的竹簡攤開,淚水仍在他的目中打旋,他深吸一口氣,援筆寫下數行。
涼王脅迫五祖道弘法師聚眾於金城前授法,事畢,眾自散,道弘法師被殺,是以殉道……
秀安放下筆,慢慢推開房門,禪院眾僧已集於他的門下。沒有了涼王,沒有了世族,佛門要立於世間,仍要尋找新的庇托。秀安隻是苦笑,他的師父已用生命告誡了他。漫長的曆史下,晦暗的政治間,他們所吟誦的每一句佛音,都永遠逃離不了利益與權力的拷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