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86章 初克

對於陸昭的離開, 涼王並沒有下令追擊,即便杜真在其身旁不斷催促,涼王也僅僅下令關閉城門而已。

杜真知杜太後之病乃為陸昭所害, 心中猶恨不能殺之而後快,因勸道:“陸賊如今貴為中書, 頗得太子信重垂憐, 內詢以帷幄,外杖其材雄,又是太子屬意之人。大王或殺或縛, 都在情理之中,怎能放她離開?”

涼王隻是冷冷地看了杜真一眼, 半晌才道:“王妃之死,或也係於杜相所言之由。”涼王說罷, 轉身離去。當年王韶蘊在杜太後與王氏族人兩廂逼迫下選擇赴死,陸昭所為, 激杜太後放王韶蘊歸家,於情於理, 他都沒有要陷其死地的理由。他曾被門閥挫敗, 亦被世族利用,成敗所係,情實難堪。他的叛亡在政治上已是注定, 但是在死之前,他尚有餘力將北涼州世族的盤根清理幹淨。

佛教受奉於世族,利用百姓對宗教的狂熱來引起太子對此的關注, 從而清理北涼州教門, 帶出世族們劣跡。盛怒之下,太子借兵清掃北涼州, 魏國也算是能有一片不為世族與宗教浸潤的淨土,作為皇權最後一片根據地。因此,他挾持部分禪院僧人,脅迫道弘在此處弘法,除了在戰略上拖延時間之外,也是要激怒太子對清掃北涼州的態度。

並非他好戰嗜殺,天下向來是打下來的比較安穩。戰爭從來都是上位者最嚴酷的考卷。智慧、威望、隨機應變的能力,抓住時機的氣運,統統通過戰爭有所考察。不合格的統治者將在此地無立錐之地。戰爭之後,便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千裏荒蕪的蕭瑟下,亦是百廢待興的希望。

他害怕涼州以世族集體投降而和解。這不僅意味著太子即將接過北涼州所有的弊病,還要收買這些世族為自己打理地方甚至搖旗呐喊。而門閥政治,一向是強弱更迭你方唱罷我登場,在一次次利益交換的下麵,是愈發疲敝的國力以及權力深層的隱患。

涼王撫了撫劍柄,事已至此,他的死已不足惜,但若因他的死亡而使涼州世族瞬間投降,頂級掌權者倒下,看似太子奪去了低垂的果實,但背後卻有在暗地嘶吼的世族——第二層的掌權者是不甘的。

可是如今,他也不得不麵對一個問題,那就是在失去世族支撐的同時,他並沒有足夠的人來填充這個藩國的運作架構。春播時無人勸農,夏織時無人勸桑,民皆畏怖戰亂,不見來日,隻渾渾噩噩活在當下,以至於他身為一國之王,今日聽陸昭所言才有所察覺。他的愛人亡係世族,他自己亦敗因世族,可此時,他自己倒不知是否該對世族報以殺心了。

況且每一個世族也並非都是唯權唯利,視小民如市價之物,竭小民以牲畜之力。若他為中書,奉太子之令解決道弘一事,或許便讓陸歸領兵圍剿,將道弘等人定以亂教邪門,而後借此將從教小民化為罪民,最終在郡府內充當徭役,以公濟私,幫助陸家在安定站穩腳跟。這些前例並非沒有,東晉王舒經營會稽腹地,便是以此為琅琊王氏僑門在吳人故土打下基業。

涼王轉身,在城牆遙望著陸昭遠去背影,或許曾經掌權皇族的人在淪為世族之後,也會有不一樣的思考與體悟吧。

“大王,按原計劃,咱們該出兵了。”涼王身畔的一個副官道。將靈岩禪院一眾僧人推到輿論前台,若道弘失敗,涼王借此出兵以宗教亂政為由對世族再次進行圍剿,乃在本次計劃之中。

涼王道:“領兵整隊,束口銜枚,將世族莊園糧草劫掠至城中分發給百姓,至於那些世族,驅逐出境即可。”

沒有土地的世族便難稱得上是什麽威脅,而那位陸中書或許可以盤收這些世族的力量,加以利用,將涼州這片彈盡糧絕的死地煥發出新的生機。

涼王領眾人出城急襲,而杜真並不在此列,甚至大部分轄兵也被涼王征用。望著已經行遠的陸昭等人,杜真毫無辦法,但當他望向那些遠行的僧侶時頓時找到了怒火發泄的方向。

次日道弘被戈矛刺穿的屍體,也在西麵不遠的石橋下被發現。發現的時候,幾名涼王麾下的士兵正用大石欲將屍體掩埋。

金城,西北遠眺,是一望無際的平原與郊野,盡頭幾點金色在黎明驕陽之下,更甚金鈿花箔耀眼。東南回望,則是零星的城郭與池澤,人煙蔓延至天際之後,容於雲嵐,而雲嵐之上則是驪山,那是比美人眉峰更勝一籌的嫵媚。說不上無數英雄折腰於此,一個日夜,幾行史筆,數萬男兒的生命便有了了結。

涼州兵悍絕非虛言,如今一方慘勝,一方慘敗,太子與宗王未必不明白國力會在一次次攻城略地、對壘爭鋒中消耗殆盡,但是戰鬥依舊慘烈。這自然是維翰保國的表經貽範,亦是江山權欲的最佳詮釋。

作為勝利者統帥的元澈來不及為蒼生往者悲憫,此時在內衙中等待他的是一群摩拳擦掌的將軍。這些急於上位者幾乎不去管一群賤民的生死,征兵時期除外。但是拋開戰場上嚴酷的生死鐵律,對於他們而言,有戰爭就有意味著有良田美婢,俸祿爵位,這才是屬於他們的訴求。

城破後,元澈就地修整,勒兵不進,因而金城玉京宮便成為了元澈的軍府,內外親兵把守,將士入內一律解劍。禮數雖然從簡,但是等級之森嚴,防範之謹慎,毫不含糊。此時自王濟、陸昭等兩位中樞台臣已位列兩側,魏鈺庭等則隨之其後。右列乃是參戰的各個將軍,自車騎將軍陸歸之後,是以督軍事之名參戰的彭通,隨後則是牛儲、鄧通等人。

殿內氣氛不佳,金城鏖戰六日,城破後諸將劫掠甚多,難以禁絕。對於屠城劫掠之事,身為戰役主將自然不願樂見,經由此時,原本朝廷可以吸納的人口便要減半,而對於尚未攻克的武威等地,隻會在之後的戰役中奮死抗爭。

然而涼州戰役所涉勢力也有不

少,車騎將軍、南涼州刺史以及隴右各個軍閥全體開戰,而江東、漢中兩地也作為此役後勤的鼎力擔當,世家也不乏捐輸之功。因此,各個勢力都指望著攻破金城掠奪宮室,把前期的投入一口吃回來。門閥執政,朝廷式微,指望事後朝廷的封賞來填補所出,根本就是罔顧現實。城破後朝廷根本沒有力量與立場,來堵住這些軍閥張開的血盆大口。

而到了車騎將軍、征南將軍等級別的軍事重鎮執掌者,已經不是方方麵麵都完全聽命於朝廷與太子的了。每個軍府下都有著盤根錯節的複雜關係,利益的割讓與交互,姻親同鄉的包庇與共榮,位至高者,永遠不會是在軍營裏熱血沸騰思想單純的大頭兵。

現下,城內外的劫掠基本已經平定,王濟即刻命令一眾文員對金城死亡人數進行盤查清點。首先便是要將城中屍首移至城外,以避免滋生瘟疫。其次在各家認領屍首後,由掌籍者進行核對,最後將未有人認領的屍體燒掉。

這些事雖然都是王濟這個尚書令來主理,但是元澈第一天便任命鄧鈞領金城郡守,而魏鈺庭幕下諸多寒門文吏也隨之調走,最後掌管戶籍一事也就落在了鄧鈞的頭上。最後,地方官員在縣令等職事上,竟是大半寒門就任。

對於太子強行詔人整理涼州人口賬本的時候,世家也在隱隱做出反抗。許多當地豪族在涼王的劫掠下流離失所,缺衣少食,逃至各地,而隴右各個世家也就借機收納這些流民,納為蔭戶。據陸昭所知,光一日在安定尋求庇護的北涼州豪族,便有數千人之多。而世族聚集,則難免要發聲議政。

有人議論金城及定,涼王逃竄武威,已經不足為慮。眼下應集中兵馬,準備下隴,收複京畿,以全忠孝。因此太子在此戰中雖以布置得當、英勇善戰而得名,在清望上著實不高。

人口分流兩方,朝廷與世家即將醞釀新的暗戰,而陸昭則把目光重新聚焦在糧食問題上。顯而易見,今年凜冬即將有一場□□。

“陸中書,隨後還要有勞製詔,分令諸公執掌地方。”元澈見陸昭對當下極為敏感的人口話題並不十分關注,反倒時而神遊,便忍不住要吸引一下對方的注意力,“此番任命,中書若有拾遺,不妨言道。”

和陸昭相處日久,元澈也漸漸習慣了此人作風,如果她沉默寡言,在鼎之將沸時不作任何舉動,很明顯,她不是在避事,而是在籌劃著什麽。

此語一出,眾人便將目光齊齊落在位於前列的陸昭身上,其中彭通等人的眼神尤為熱切。陸昭隨在太子近畔,執掌中樞,但論其出身和背後利益,仍是世家的發聲點。

陸昭聞言,自是先辭謝太子的勞苦撫慰之語,在停頓片刻後,忽然請詢:“如今北涼州凋敝,海內名士,近者淪亡,遠者苟活,人倫難存,皆如蟲獸。屍身埋於糞壤,形骸浮於溝澗。請置縣令治理各方,乃是當務之急,應有之意。隻是涼州素有旱情,早先荒廢春耕,如今已至初秋,朝廷雖可接濟,但百姓仍需自耕。殿下是否要設大農及僚屬,抑或從曹魏故事,在諸郡縣置典農中郎將、校尉、都尉等屯田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