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93章 薰蕕

秋風揚起, 金烏墜落,在一隻灰雀抖落出藏在羽翮縫隙的塵埃時,黃昏完全沒入了驪山的頸窩處, 收攏了最後一絲天光,分割出長安的黑夜。

內宮的丞相府內, 崔諒與陳霆、蔡永等人完成了對近期降將最後一批定賞。然而崔諒將一封封上報瀏覽一番後, 心情也極為複雜。

如今最令崔諒煩擾的便是淳化。

淳化居於涇水之北,涇水匯入渭水,淳化縣輻地可謂波及渭水咽喉, 若再往北走,至邊境長城, 便是一片羌胡與漢人雜居之地,連接安定, 也是曾經重屯所在。雖然陸放與陸歸目前都沒有著手索取這部分力量,但崔諒也不敢逼迫過甚。如今對於淳化以及曾為薛琰執掌的撫夷護軍部, 崔諒隻是派兵侵擾。

早先崔諒陳兵與扶風郡,薛琰等薛氏子弟便曾以此為要害, 進望京畿。然而世事翻轉, 在薛琬貶任大長秋之後,當年的敵人如今已成相互首望的聯盟,唯獨不變的是淳化的戰略要衝位置。

在離淳化縣不遠的村莊中, 尚有大片的營地。駐紮在此的除了荊州軍本部近萬人和部分崔諒所拿下的宿衛禁軍之外,還有大量的地方豪強鄉勇。自古以來,若天下動**, 戰爭不斷, 那麽但凡有一二雄心者,多多少少要自恃武力亦或依附武力, 趁勢而起。

太平年間,門閥壟斷執政,寒門與一些落魄世族幾乎沒有半分進取的空間。而以個人能力而言,萬裏挑一也甚少有人能以一己之力來擾亂時局。戰爭,對這些人而言是千載難遇的機會。即便不能像賀氏、薛氏那般擁有數萬武裝部曲,但是集齊一千多家丁卻是尚可。在崔諒的默許與欲望的攛掇下,力者稱將,弱者稱尉,揭竿而起。先前得居高位的關隴世族們不得不放棄縣治,營建塢堡,以做抵抗。

對於他們而言,道義與心理上皆無譴責。既然朝廷不曾給予他們任何向上的渠道,那麽也無需維護原本的政治架構。況且崔諒之亂波及實在太廣,即便日後崔諒敗亡,但上有法不責眾,下有朝廷對關隴地區的安穩有所訴求,刑法也就因此而遙不可及。

更何況若自己不能借此機會,搶占利益,那麽別人也會在搶占之後,順勢將自己吞並。戰亂亦藏機會,發跡從來都與平流進取無關,陸家如此,崔家亦如此。

“丞相,如今關內侯已有百人,是否需要酌情削減?”陳霆手奉文書,他如今已是丞相府東曹掾,可參議兩千石與名爵封賞之事,但建議的語氣還是頗為委婉,“這些人或許能力尚可,但忠心卻為見得。”

現下崔諒自封丞相,總理朝事,但各州雖然怯於威壓,願意將庶務交予長安批複,但所呈奉的抬頭仍是皇帝,可見對於自己這個丞相並不認同。唯一可以有所聯絡的乃是河東薛氏,如今長安給養,主要仰賴河東。至於司州,王子卿入行台交涉,他本期望可以借此攪起一場大動靜,因此不遺餘力地為其爭取到一個使持節的權力。可是如今王濟竟已在行台當上尚書令,王子卿仍杳無音信,不禁讓他覺得世家實在難以依靠。

因此,對於在京畿周邊趁勢而起的響應者,崔諒暫時還是保持一個歡迎的態度。這些人的忠心他根本不需要考慮,大豪族的示好又怎樣,最後還不是將自己棄若敝履。況且他與這些人也不乏同病相憐之處,彼此行跡也是如出一轍。借此戰亂,寒傖武人能夠攫取到更上一層的利益,無論出於私心還是公心,他都願意拉攏。

崔諒放下筆,歎息道:“我自知是寒傖老朽,驟然入都,又攬一樁暴虐的惡名,隻恨當年赤心錯付。其實世間賢良浩若繁星,揭竿而起景從我者,未必不是來日三公。而今之宮內世族,當年未必不是郊野掠奪橫殺之人。何人為愚,何人稱賢,你我隻怕皆未盡知。”

蔡永聞言,目光奕奕,和手道:“丞相高見,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倒不必讓那些高門來評判寒門子弟的賢愚。”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麽,崔諒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進而望向門外的守衛與隔壁低頭書寫的掾屬們。前幾日王嶠大宴賓客,其中便不乏有荊州中堅參加。既然相互利用便難免相互滲透,崔諒不知道如今丞相府內有多少人已被高門爭取為耳目。因此麵對這句對皇權頗具挑釁的話,他隻是笑了笑:“將相或許,王侯未必啊,公壽慎言。”

夜半時分,所有賞賜已全部定下,陳霆與蔡永告退走出。兩人並肩而行,蔡永不免歎氣道:“自入長安以來,丞相行事是愈發持重了啊。隻是這雖是好事,但未免失之銳利。若是丞相馳騁荊北之時,丞相必不乏豪言壯語。”

陳霆聞言則安慰道:“公壽耿介赤忠,我實心生敬佩。隻是今時早已不同往日,若仍持兵虜姿態,多少也與大勢相悖。”

蔡永當然也明白,然而心中對於崔諒與高門的態度,仍是心寒:“聽聞王嶠大宴荊州將士,隻怕用心險惡,主公竟也默許。”

陳霆想起此事,黯了黯目光,對於自己的主公聯絡高門,他其實有些吃味。旁人暫且不提,對於吳淼、王嶠、陸振等人的高規格待遇,即便落在自己這個能夠著眼大局的人身上,也都難以開懷。

但他也很清楚,崔諒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在攻破長安的那一刻,戰略目標已經發生了本質的變化。他們已經不是枉顧朝廷命令而清君側的亂軍,如今他們控製了皇帝,盤踞長安,如果善加經營,完全可以作為一支擁有合法名分的王師。

陳霆聞蔡永牢騷之語,感慨之餘,半是慰人,半是慰己:“如今大事將成,丞相再不喜高門,至少表麵上不能再作高門寒門這樣的意氣之爭,四方樹敵啊。譬如陸家,坐據隴山天險,哪能輕視薄待。”

蔡永卻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仰頭望月,神色不乏淒愴:“東曹,你們兄弟都是胸懷韜略,身具大才之人,出身若論本源,那更是不俗。我雖不及,但是在高門寒門上卻也自有一番道理。隴山雖高,陸氏虎據,然世庶之別,更甚天險。當年在北荊州追隨主公,你我多受高門世家逼辱,激勇奮戰,才得今日之富貴。主公雖欲示好各方,恩服內外,但臥居長安,如同困龍,反倒失了當年的凶悍勇猛。如此自縛手足,卑微示好,就真的能引得那些高門舊姓垂望景從嗎?陳東曹,薰蕕不同器啊。”

說罷,蔡永兀自搖了搖頭,轉身離開。

陳霆亦深吸一口氣,向自己的住所內漫步徐行。蔡永的話對自己未必沒有警告的意味,但他也深知其為人,他二人其實也算患難之交,此人言行雖然失之柔緩,但卻是難得熱心腸的好人。

其實他近期也常與那些高門打交道,並非為私,而是真正在為自己的主公謀劃。西北如今即將整合,他聯絡崔惟仁、崔道成等在司州的崔諒嫡係,借由王澤在行台的失誤,把褚家推向了漢中王氏。

陳霆明白漢中王氏自有其政治傾向,行台是一定要爭取的,但未必就沒有拉扯的空間。畢竟王家已經在太子那邊有了不好的觀感,即便日後登基有所任用,那也是排在第二梯隊。所謂從龍首功,分量全在一個“首”字,政治上的站隊若非在龍頭,即便稍稍落後於人,也可能一輩子淪為驥尾。

如今他將陽翟褚氏與漢中王氏拉在一起,無疑是在為王子卿出任渤海王國相加以聲援,承認了由漢中王氏的力量而立足司州的渤海王。這個婚事無論成與不成,王家的形象都會在太子麵前更加惡劣,而那位信任的中書令陸昭想必也不會稱美。如今陰平侯已經答應了這樁婚事,褚氏娘子也已啟程抵達漢中,萬事俱備隻欠東風,隻要王子卿攜大勢回歸關東,那麽長安方麵便可以矯詔易儲,改立渤海王。

益州、雍州、司州橫貫串聯。如此一來,沒有了關中的給養,又得罪了涼州本土世家的太子自會困死。

這將是一樁他以寒門之身建樹的大功業。

陳霆回到自己的房間,從枕下取出幾封請帖。王嶠已三番五次邀請自己,他知道王家與陸家交好,自己也與陸家有所往來,但自己畢竟是丞相府東曹掾,乃是掾屬之首。他實在無法過早表態,因此隻能讓自己的一名親信前往,參加集會。今日王門仍有宴飲,他亦受到了邀請,然而想到方才蔡永的那一番話,他還是深吸一口氣,將那些請帖收攏好,重新放回枕下。

夜半時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陳霆急忙披衣起身,打開門問:“可是丞相詔見?”

來人卻道:“東曹,前事有變,褚氏死於漢中王門鄉鬥,王濟請假歸鄉平事,請以褚氏入王門宗祠,卻被褚家拒絕了。”

“褚家的人死了?”陳霆怒道,“難不成王澤死了,漢中王氏連鄉鬥都打不贏了?”

來人繼續道:“王氏已將張、楊兩家滅門,行台也默許了,隻是褚家似乎未肯罷休。”

“哎,此時怎能意氣用事。”陳霆頗捶胸頓足,“褚家的人現在到哪了?”

來人道:“明日或至長安,也是想向東曹討個說法。說是涼州早有時評,王氏犧牲涼王妃,王門不堪,枉顧人倫,他們想問問東曹,為何要把自家女兒指給這樣的人家?”

“早有時評?”陳霆聞言更是疑惑。

“是,陸中書在明樓做賦感懷,如今涼州境內,無人不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