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194章 國盜

戰爭帶來的混亂與痛苦, 並非難以承受,隻要時長日久,人心總會對此麻木。未央宮被焚毀, 宮城之外亦深受荼毒。在崔諒部將一次次用兵劫掠之後,在條條嚴酷禁令的禁錮下, 城中的民眾不得不領取被重新分配的糧食, 重拾舊業或再謀新路,一天一天地生活下去。而為了重新修建城牆,崔諒也利用小民求生的欲望, 以糧食作為交換條件,攤派大量徭役。

人禍之惡, 甚於天災。戰爭摧毀了每一個人行為的底線,紛亂的時局也去除了法律對道德的約束, 在無需為自己行為負責的大環境下,人心尚不如禽獸。惡狼撲食走兔, 或為求生,而人對同胞的殘害, 隻需要惡意的閃念。東市如今因上位者利益的需求尚可保持體麵, 但離宮城較為偏遠的角落早已不乏森森白骨,血肉不知去了何處。

宮外如此,宮內亦非安居之地。如今, 長安城千石以上的官僚家屬皆被集中扣押,而官員們則被統一入住進宮城,內外隔絕, 防止各家串通。崔諒以清君側之名攻入長安, 即便城破,從政治考量來看, 對於想要求生的人並非難以接受。然而也不乏有人韜光養晦,暗地聯絡部舊,等待來日的反攻。力未逮者為了留得一口氣,不得不屈從崔諒,與其部下有所媾和。

疾風雖知勁草,但無論草兒或立或依,在黑夜來臨時,也隻能默默承受一切晦暗。

然而時局之中也總有特例。

王嶠清晨用過飯食,依慣例仍派管事去省問長公主子女居住是否適宜,下人有無過失等語,隨後方才走到一處偏遠院落。院內侍從不乏進進出出,王安則命人將行裝一一整理,搬至車上。

王嶠笑著道:“昨夜家中宴飲,擾了定遠好夢吧,定遠不妨多住一日。”

王安一麵將王嶠迎入院中,一麵道:“實在是司州情急,渤海王似有動作。”

王嶠沉吟片刻,對此也是理解:“這位渤海王言行乖戾不似常人,你此去也要萬分小心,如今西北已然整合,司州方麵,我家倒也不必急於亮出選擇。”

對於王家來說,唯一需要做的便是低調行事,溫馴俯首,隻要不把最終選擇亮出來,無論太子被推翻亦或是渤海王被推翻,哪朝哪代,王氏豪族都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王安聞言也是慨歎:“陸中書手起刀落,也是爽快得很。西北既定,行台想來也要歸都,屆時還望中書監東顧稍許。”

“那是自然,對了。”王嶠似想起什麽,連忙命周圍仆從將一批禮貨裝在車上,“這些乃是陸中書所贈,還請定遠收下。”

王安慌忙道:“實不敢如此,漢中聯合褚氏,想來中書也知有大局之危,我不過發聲而已。”

“大局或許可知,細節卻是要害。”見王安還要推辭,王嶠道,“此關乎來日收複京畿之功,定遠當知此意吧。”說完目視庭中樹,“西風肅殺,明日不知吹落幾重葉啊。”

王安目中精光湛湛,道:“秋日風寒,我等也當增薪添火。”

望著遠去的王安,王嶠深吸了一口氣,並非他不想助力東南,誠然易儲渤海王於王家也是獲利甚大。但是自己先於宮變之中保全自身,後在京畿陷落時接觸崔諒,唯一能給自己忠於大魏、曲事叛逆定性的,就是陸昭。立場總是由利益決定,他若想獲得陸昭手中的名分與法權,就必須為陸昭的利益而奔走。

而他麵對陸昭,也著實沒有反抗的力量。整個事件如今梳理下來,這位陸侍中所作所為,看似平鋪直敘,實則每事皆有穿插照應,布局極密極老,手段甚潔甚利。金城作賦,自是擂鼓於長風,落子長安,卻似灑酒江上點綴煙波,總有餘味。

煙波江上,鱗鱗細剪,耀如殘雪,一艘大船駛於江麵上。船艙內,陸昭將王嶠的回信收好,望向船艙外。雲收樹色,遠觀似成金海,閉眼傾聽,則水為江聲,暗湧搖撼著巨大的船身。

“鑿涇水為瓠口,以此作渠,竟可灌溉諸山三百餘裏。”陸歸望江興歎,“用注填閼之水,溉鹽鹵之地四萬餘頃,收獲之豐,甚於往年。秦霸當時,此渠仍可名之鄭國,由此可見鄭人作渠,堪稱千秋萬代之業。”

陸昭微笑自斟一杯,薄酒暖肚,連同心緒也隨江波散開:“如今這隻是鄭國渠一處,待六輔渠、三白渠盡數修繕,本州糧豐,自不必言。”

這一日陸昭代表行台親臨涇陽,終於給曠日持久浮動不安的安定染上了正名的大基調。這也是整個涼州世家的一次會師。

渠水要道不僅會貫穿安定,天水、金城乃至於武威俱有波及。此次江邊集會定事,便是由陸家牽頭,彭通雖要回南涼州,但也將各個郡守提前招至此處,場麵不可謂不弘大。沿途倉廩與水埭由各家出資修建,待來年賦稅糧草東運,自然也由各家承擔。而運送賦稅中,依律法也會折免相關用度並有地方補貼,因此參與的人家也能獲利頗豐。

借由水網打造一個物流與經濟往來的涼州共同體,即便眼下三方分州,但來日同盟必將堅不可摧。

“田於何所?池陽穀口。鄭國在前,白渠起後。舉鎬為雲,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鬥。且溉且糞,長我禾黍。陸家衣食,億萬之口。”

此時江上遙遙傳來水歌之聲,陸歸聞言,也是歡欣之情溢於言表:“人心向陸,由此安定之事定矣。如此波**時局,竟能成就此業,昭昭你是如何做到的?”

門閥執政,分之皇權,又因各家訴求不同,所以必須顧慮各方,致使中樞效率極其低下。如今太子還要扶持寒門,在絕對武力的威懾下,這艘架構詭異的巨艦經由幾家魁首的粘合,尚勉強可以在浪濤之中行駛。

陸歸明白,像興修水利這種事情,在這樣一個政治大環境下,是很難完成的。如果無法完成,短時間內陸家便無法在安定迅速僑立紮根。陸昭經由最初的謀劃,借由一次次政治事件,完成了最終的整合,現在陸歸回頭看,也是頗為慨歎。

陸昭臨窗,半臥榻上,神色頗為慵懶:“世家各有弱點,也各有訴求。捏準利益,在眼前和長遠的角度上來回切換,做以文章,最終這些人自會為你的目的而傾囊。”太子發力打壓世族,算得上是眼前危機,水網聯絡一榮俱榮,也稱得上是長遠利益,或發以聲,或做以文,將這些人的主意力不間斷地在兩邊吸引,最終目光必會走向兩個方向的交匯之處。

“戰爭未勝,我家卻已先勝。”陸歸在江東便深感世族執政時推諉扯皮的無力感,此時自是快意無比。

白色的紗帷吹臨江風,便如寒鷗翅膀掃過水麵,江渚之上,有漁女高歌。似是窺見大船內帷帳後那抹清麗的笑意,漁女歌罷,也對陸昭報以淳樸的微笑。

陸昭此時隻覺得內心有一種不同以往的喜悅。或許當她跳出門閥的角度,高登俯視才可知:世族最終的勝利者並非哪一家,中樞的勝利者亦非哪一人,最高的勝利者注定是廣袤的大地上重新複活的民生,以及曆史塵埃中勢不可擋的滾滾車輪。

九月金秋,陸昭重歸金城。在聞得陸昭已入署後,元澈將魏鈺庭的奏議慢慢推了回去。涼州水利初成,魏鈺庭建議由朝中派人入駐分掌,即便不能從世家掌中分出實利,但至少也要稍作參與,瓜分事權。恰逢陸昭入覲,魏鈺庭正要順勢將議奏收回了袖中,卻不料情急之下掉落出來,正在陸昭足邊。

陸昭對此如同未見,置若罔聞,隻待行禮拜過元澈後,才退至一旁,由魏鈺庭自己撿起那份奏議。大勢既成,任何體製內的動刀必然是頂級難度,魏鈺庭此時拋出任何對立的議題,陸昭連看都不必看,元澈自己就會擋回去。

“涇陽之行可還順利?”元澈噓寒問暖,順勢接過陸昭承奉過來的文書,目光卻在秦州分州的議本上停留稍許,隨後直視其人。

陸昭也隻不動聲色,依禮對答:“涇陽民風淳淳,百姓皆思耕作,水渠修建如今已近華亭,屆時兄長或許要與鄧將軍有所交涉。”

鄧鈞先掌華亭,如今雖為金城郡太守,也未曾對華亭放權。陸昭此次也是要替各家出麵,借由水利之事與鄧鈞和元澈做一個置換。

元澈現將議奏收好,聞言微笑道:“水利既成,課稅有輸,想來鄧將軍也是聞之欣喜,若能如此,華亭善治,陸中書不妨舉一人補任縣令吧。”

太子既已表態,魏鈺庭自退其後。但麵對如此頹勢,也並非人人衝退,此時已有同僚出言相諷:“織水成網,以家載國,各家壟斷賦稅捐輸,如此倒稱得上是共享國運了。”

陸昭也不客氣:“我受國家之命,自然與大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我俱是如此。若世家得稱國盜,那寒門也必為蛀蟲。”

這樁口舌官司,元澈對勝敗連想都懶得想,不過偶然間他也窺得陸昭言語中暗藏的那分深毒。然而在刀鋒斬玉般的淩厲後,沿著話鋒的最痛處,也總能見到她奉與所有人最深沉的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