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盛德
九月中, 大軍已修養完畢,然而尚有不少議奏需要商討。如今各家已將用於捐輸的糧草準備出來,王濟不再台中, 因此具體數額由陸昭作以記錄,備留在中樞。根據這份名單, 台中最終會給出捐輸人家以封賞加官, 此時,遠在漢中的王濟也意識到,陸昭已滴水不漏地拿捏住了涼州的人事權。
“未曾想離台半月, 早已換了人間啊。”清晨,王濟一邊將穿了多日的喪服換下, 一邊聽著金城來的親信匯報著大小事宜。
這世上有太多的趁你病要你命,褚氏橫死鄉裏, 作為未來媳婦的家公、王叡的父親,他不得不趕回來壓住局麵。然而對方卻抓住了短短的空期, 在行台頻頻動作,直接將整個涼州的世族集團完成了利益整合, 而王氏已被屏蔽在外。
換好時服, 王濟回到案前,將親信抄來的捐贈名錄仔細閱覽,當看到第一行時, 便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顧承業單次捐輸便已有百萬斛。王濟皺了皺眉,問在身旁一直屏侯的掌事:“鄒伯, 我家此次預備捐輸數額為多少?”
“算上此次繳獲張、楊二家的, 合共六十萬斛。”鄒伯在王府任事多年,也是精明強幹, 匯報後也為王濟提供了旁支細目,“不過這隻是漢中一郡,陰平、武都尚可再勻二十萬斛。不過陰平侯那邊為防蜀國,隻怕不能如數支援到。”
王濟臉色陰沉,若不能在捐輸之中拔得頭籌,那麽以目前的形勢很難挽回太子方麵的頹勢。“再去聯絡各個郡府,結算所有賬目,若有存餘,可先前往蜀國邊境購糧。”糧價總會漲上去,提前購置,也算是戰略儲備。日後這筆賬,向行台報備也好,與中樞分攤也罷,都能圓過去。
“是。”鄒伯得令之後,匆匆離開,漢中方麵不需要他太多安排,如今還是要前往陰平侯府。
“父親。”恰值王叡定省,數日奔波,王叡也比往日清減稍許。先前他單騎沿褒斜道追褚家人至扶風,路途勞苦,最終仍然未果。
“子卿?”王濟見到兒子顯然有些驚詫,繼而不乏有些薄怒,“怎麽?是褚家人不想商談,還是你未盡禮數?”
“孩兒怎敢無禮。”王叡解釋道,“孩兒從褒斜道北上,已入扶風,然而褚氏卻被另一人家請入一處莊園做客。孩兒探訪莊園,周遭人說這是陳留王氏所購的一座新園。孩兒縷拜而未見,園林戍衛也不輕言主人姓名。孩兒苦等五日,得知褚氏族人與那莊園主人俱已入長安。是否是陳留王嶠……”
陽翟與陳留俱在關東,如今漢中王門局勢傾危,陰平侯聯絡北平亭侯共同挽回,也不是不可能。如今在長安且能與褚家會麵的,隻有尚任中書監的王嶠,或許北平亭侯有意與崔諒聯合,所以刻意親麵褚家陳明利害?若是任中書監的王嶠,倒的確不必麵見自己。甚至王叡自己也不確定,是否是祖父或父親出麵,要把他從褚家這件事中徹底擇幹淨。
王濟自己並不知道內情,連忙勒令下人去陰平侯處請示,然而得到的答案也是令人驚詫,自己的父親並沒有聯絡過王嶠亦或是北平亭侯等人。甚至北平亭侯曾有來信,問是否是他們對褚氏的聯姻有所不滿,或是意不在東方,語氣中大有懷疑以及責問的味道,顯然也是受到陸昭所做辭賦的影響,進而對漢中鄉鬥事件產生了一層陰謀的觀感。
“計差矣。王嶠或已被陸家拿捏。”王叡穎慧敏銳,最先捕捉到了長安的異樣,或許北平亭侯仍有在渤海王處經營的想法,但是長安的王嶠則很大可能是徹頭徹尾的陸昭派。
如今褚家可以說是被陸家截了胡,而原本由自己串聯司州、長安與益州的想法,也因此懸絲將斷。以往,他尚可用自身巨大的威望來維持,但如今自己的聲名也跌了數許。一旦處理不當,不僅連手中的使持節日後要被台中或崔諒加以利用,連洛陽可能也難以立足。
王濟此時思路也漸漸明晰,歎道:“如今中樞詔令各方捐輸糧草,也隻能在這件事上看看有無轉圜餘地了。”
想至此處,王叡也是對陸昭怨念連連,原本自己布局連策堪稱完美,卻因折於王澤之手,隨後整個局勢的走向便是錯漏百出,令他也疲於應對。他甚至深恨當初就不應該幫渤海王把封陸昭為渤海王妃的詔書交給崔諒,與其換一個使持節,倒不如直接換一個賜婚的詔書。
王陸兩家強強聯合與崔諒串通,包圍關中,易鼎謀國,地利人和無異於司馬宣王,而且由於陸家在揚州以及陳留王氏早年吞並周、蔣二人的勢力,連淮南三叛都能省了。
不過,當時他隱晦表達這一設想時也是被陸家與陸昭本人拒絕,可見陸家所圖也是不小,至少不願意在王氏占多的局麵中甘為驥從。
“陸氏深心幽險,不似善類。”
聽到兒子評價陸中書不是好人,王濟心裏倒是一樂,如同聽老悍匪罵別人偷雞摸狗一樣,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立場。
不過對於兒子能在同齡人手裏栽一次跟頭,王濟心裏也不覺得很吃虧,年少栽永遠好過老年摔,前者輕傷,後者殞命。“這是行台那邊各家捐輸的詳細數目,你既然來了也看一看,是否有可以施為的地方。”
王叡接過這份名目,忽然疑問道:“父親,這份名錄是否是陸中書故意示之?”
王濟聞言也不由得心生疑竇。王叡繼續道:“若是陸中書有意和我家對壘,如今當把明細藏好,以防我等籌措壓住顧承業,從而占據首望。要知道,這一百萬斛雖然數目巨大,但對於我家來講,若是用強,並非湊不出來。”
王濟此時也有了眉目:“這個名目是要逼我們去湊的。”
王叡應是:“如今行台的封官都沒有定下來,她想必也是在等。行台缺糧,非一家所能承擔,與其事後給王家更大的官來換取糧草,倒不如現在拉我們上岸。最後損失也不過是顧承業的首望而已,本來以顧承業的資曆,還是難任一署之長。”
“既如此……”王濟略微沉吟。
“既如此,父親不如暫時歸台。”王叡道,“百官大封,沒有尚書令也是難以正名,借此也可親自和陸家談一談。糧草我等傾力籌措,褚氏那邊原本預備了銀錢大殿,想來也不必在花出去了。褚氏那裏已無回旋餘地,倒不如將餘力用在行台。”
九月底,王濟如期歸台,盡管署中人滿為患,但是經曆了金城所發生的種種事件之後,眾人看待他的目光已不複如常。其實世族多有不堪的背景,隻是如今王門自己坐在了輿論的風口上,要想下來,隻怕也要費上一番功夫。
王濟如今僅以從容淡然應對,期望以此獲得一個寵辱不驚的聲望以挽回頹勢,同時也小心甄別著風口與暗影中的每一個人。
輿論之戰便是如此,百姓之意也好,世族之意也罷,未必就是正義的代名詞。它既可野蠻生長,也可被隨意揉弄,洶湧時自由大江東去的氣勢,但浪潮之下,也不乏泥沙與汙穢——即是無關者粗暴的選擇,也是有關者不堪的背叛。
授官之議的日期將定,但是陸詔仍未找上自己,王濟不由得心緒紛亂,終於在一日下午準備前往陸昭署衙親自詢問。然而當他剛剛走出自己的書房後,卻發現外麵尚書台的辦公區域已空無一人。王濟尋到小侍問了才知道,大部分人已奔赴至太子官署前。
王濟匆匆隨行,中道卻忽然聽聞一個令他驚愕萬分的消息。
顧承業捐糧五十萬斛,卻固辭授官!
“你可聽聞顧郎君中秋門下之言?世道之衰,不忍睹之,願以家紓難,捐糧五十萬斛。”
“顧郎君清妙高標,盛德絕倫啊。”
“我等亦當效仿之,捐輸糧草乃為國難,豈是為區區官位?”
王濟此時幾近神滯。顧承業此次捐糧隻有五十萬斛,並非百萬斛啊?而且封官固辭不受?那麽王家此時辛辛苦苦籌措的糧草,豈非捐出去隻為聽個響?而且還是跟在顧承業的屁股後麵聽個響?
王濟此時隻覺得顱中嗡嗡作響,再度抬首時隻見陸昭款款從人群中走出,身後不乏驥從屬官。柳匡如等自然跟隨其後,然而在人群中,王濟也看到了衛漸的身影。
衛漸抬首也看到了自己的屬長,連忙慌張地避開了王濟的目光,一邊轉身跟著柳匡如回到了台省辦公的地方,一邊思考著下一步怎麽和陸昭說說解決一下自己的轉任問題。
王濟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此時自己已經別無選擇,因此他向前一步,攔住了眾星捧月的陸昭:“陸中書,尚書台有要事,不知中書可否過往一敘。”
陸昭也明白是時候和王家攤牌了,也就不再故作姿態,拜別眾人之後,單獨與王濟來到了尚書的辦公之所。
“不知尚書令有何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