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52章 律辯

黃門北寺獄隸屬於黃門屬, 位於宮省之北。陸昭在會見王嶠之後,並沒有從宮城北門的大司馬門直接進入,而是繞行東闕。那一支禮箭明顯是衝著她來的, 殿中尚書府報本以及傳訊鏈本來就有很多條,單純地射殺一名傳信者沒有意義。

“去高禖祠的人回來了沒有?”陸昭在禁軍的拱衛下乘立車疾行。

“回來了。”張牧初道, “高禖祠現由太常的人守著, 他們不讓進,且他們的人並不歸我們管。”

“嗯。”陸昭輕微點了點頭,呼出一小團嗬氣, “太常九卿之首,名歸於太尉。你派人去北海公處請一份手令, 若請得動便立刻讓兄長出兵圍住高禖祠,若請不動, 便讓兄長調部分軍隊支援甘泉宮,請太子回都, 固守長安。”

如果請不動太尉的手令,很難保證北海公不會與元澈等人聯合, 借由此次郊祀發動政變, 清除陸氏一族。屆時陸昭必須要準備好麵對最壞的結果,人性的底線永遠不可以挑戰。

一眾人至東闕門下,陸昭以□□宮中為由下鑰入宮。作為第一個入長安的既得利益者, 陸昭已經相當明白時間的重要性。她甚至不乏推斷如果楊寧下手夠狠,可以與王謙、吳淼達成協議,而後

在殺皇帝矯詔, 請太子歸都回宮繼位, 繼而趁機將自己排斥在外。她太清楚宮變失去先手意味著什麽。不過眼下根據她所掌握的動向,王謙雖然與楊寧見過一麵, 但是之後禁中沒有任何出詔,說明兩人根本沒有達成什麽合作。而吳淼則一直待在司馬門附近,寸步不離。

隨後,在長樂宮東闕打開的同時,陳霆也帶來了一條讓人心安的消息,那就是吳玥處也沒有什麽動作。

“時隱,再過兩個時辰就是皇帝視朝的時候了,你派人執我的名刺去請廷尉薑彌和尚書仆射王謙上書,請三司會審此案。”陸昭的聲音刻意壓低了一些,“耽書那邊要多派幾個人。”

陳霆明白這樣的舉止通常意味著親信以及任務的艱巨。他微微點了點頭,心中已經算好了時辰,並且仔細揣摩著陸昭的每一處布置。

一行人還未走遠,卻見不遠處同樣路過數十人拱衛的車輿。

“是渤海王的車駕。”陳霆看清了旗號,隨後匯報。

然而車駕及近,卻並未停下,車內元洸在將要路過陸昭時,輕輕探了半個身子,雙手深深揖禮,隨後相錯而過。恰逢幾名小侍送尚未離開公署的幾名文吏出宮,目視著眼前的景象,露出了驚愕的神色。

四天淨色,寒如秋水,玉輪清輝,絕似冷霜。夜風驟起,飛旋的花瓣在月影下如同射蜮含砂,密密麻麻的數十股黑影穿過紗帷,攪弄著風鐸與玉玨,隨後掠過陸昭的眉眼。那一瞬,仿佛有一束冰棱直擊陸昭腦海,她忽然了然。

“甘泉宮要出大事。”

這是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起因是那支禮箭。它勾起了她對元澈的警惕,為保險起見,不得不將元澈禁錮宮外,自己先行回宮□□。她先去了王嶠府上達成交易,而這些達官貴人府邸多在城東。且沒有太子在身邊,再加上她對元澈的懷疑,必然會繞開司馬門。因此為了趕時間,她從東闕入宮也就順理成章。而元洸就恰恰卡在了這個時間點,出現在了這裏。

太子被困宮外,她身為殿中尚書把持禁中,而一個藩王卻在這裏深深一揖。諸多情景疊加聯係,無論是落在皇帝眼中,還是落在司徒吳淼、尚書仆射王謙、甚至落在許平綱等人的眼裏,似乎都在預兆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暗室之謀。如果消息肆意擴散,傳至宮外,那更會引起近處的北海公乃至於遠處的各個方鎮遐想。

“我須得親自回甘泉宮。”陸昭當機立斷,打破這種謠言與猜度的必須是所有人看到自己與太子在一起,並且安然無恙。況且此事甘泉宮的警戒也是拉到了一個臨界點,這時候能夠穩住局麵的也隻有自己。“禁中就按原先的布置,耽書那裏務必讓她一力支持。至於渤海王處,不要去沾染,派人悄悄盯住即可。”

陳霆也明白過來了,道:“尚書放心。隻是,若甘泉宮出事?”

陸昭搖了搖頭:“若是甘泉宮真的出了什麽事,此事絕非禁中可一言決之。”

圍繞著永寧殿亂事的一場討論在清晨於議事殿中展開,由尚書仆射上書請查,廷尉申請介入,這件案子終於被擺到了台麵上。數十名世家子弟囚禁於黃門北寺獄內,其中有彭氏諸多子弟以及祝悅弟弟祝恬,此外也有關隴世家子弟。此事帶來的震動與喧囂,不吝於東漢黨錮之禍帶來的人人自危。

皇帝端坐於明堂之上,女尚書彭耽書輔佐此次議事,吳淼出席、薑紹出席、薑彌出席,而北海公元丕亦以太尉之名,遣長史前往禁中視聽。而楊寧作為發捕者、肇始者以及定性者也隻得親筆上書,申請嚴審這些子弟。皇帝允準,下詔徹查。

然而這個詔書在還未出殿門時便遇到了第一道坎,即司徒吳淼將詔書退回,理由則是這些人皆海內人譽,憂國忠君之臣,楊寧上書中並沒有確定任何罪名。

魏帝聞言不免添氣,楊寧到底也畏懼世家清算,且其人不懂律令,生怕定錯罪名,遭到各家聲討。始作俑者是楊寧,但如今在朝堂上吃癟的卻是他皇帝。

魏帝想了想,終究也是不想讓此次收複禁衛的時機錯失,旋即找了一個模糊的理由自道:“這些人的罪名朕亦明了,殿前有亂,乃宿衛之過失,理應嚴懲。”

此時身為女尚書的彭耽書則放下手中筆,起身揖道:“陛下,涉事人等閥閱猶可將十世宥。”律令中,有世有功勳者一般多被寬宥,根據所犯條例略施訓誡,量刑通常較輕,嚴懲是不可能的。

李閏也算頗通律法,此時出麵和彭耽書直言相對:“此案所涉人命眾多,煞人者應先去職禁錮。”

彭耽書則笑對道:“李朗怎得忘了,律令中雖有此條,但更有五聽、八議、三刺、三宥、三赦之法。周禮以三典刑邦國,五聽察民情,本朝五刑之屬兩千五百,曆來也沿用此法,以求公正。一刺曰訊群臣,再刺曰訊群吏,三刺曰訊萬民。一宥曰不識,二宥曰過失,三宥曰遺忘。而赦法更有體老幼病弱愚者之情。方才陛下已言宿衛有過失,即便不行八議,五聽之法,光是一宥,李朗怎能輕言去職禁錮?”

李閏不知皇帝身邊竟有這等女官,這一回深思更久,繼而辯論道:“古法亦有言殺人者償命,今日殿前血流成河,無辜者眾,若非償命,已是輕饒,女尚書何故執意庇護。”

彭耽書見李閏直接言攻自己,因此凜然回懟:“我所憑依乃是《律令》、《周禮》,典明而刑正。至於償命之宥,我朝本有令,會赦及過誤相殺,不得報仇,所以止殺害也。況且殿中情形也不乏知曉者,誰是過失殺人,誰是賊鬥殺人,一問便知。”

說至此處,連廷尉薑彌也不由得開口稱讚附和:“女尚書這是博聞廣識。李朗,這賊鬥殺人和過失殺人可是大有不同。賊鬥殺人者,以劾其亡,許依古義,聽子弟得追殺之。”

盡管魏晉兩朝皆崇尚血親複仇,但是對於不同的動機,《律令》允許報複的容忍程度也大有不同。廷尉薑彌此時也是暗示李閏,一旦他們發現楊寧等人有賊鬥的痕跡,也必然不會顧及,讓手下子弟追殺報複,反倒清算。

魏帝此時已是急火攻心,他們好不容易抓到了這些世家子弟的一點錯處,但是在立案之初這個門檻,竟原地踱步近半個時辰,愣是邁不過去。不過好在黃門北寺獄並不由廷尉掌控,當年桓帝設立此獄時,就是為了繞過三公司法,直接審理過問。

魏帝擰了擰眉頭,重新道:“既如此,可先試行三刺、三宥之責,殿中不乏目擊者,可將這些人分別以過失罪責輕重大小,分別監押,此事便由衛尉領辦吧。”

然而魏帝話音剛落,卻看見彭耽書再一次放下錄筆,此時心裏又是咯噔一下,已預料到對方一定又有什麽法理依據在等著自己。

果然彭耽書開口道:“《律令·斷獄》有定,諸應議、請、減等並不合考訊者,皆據眾證定罪,違者以故失論。”

魏帝聽罷隻覺腦中嗡嗡作響,他方才想辦法讓這些人單獨論罪,分別關押,就是要為衛尉楊寧他們爭取時機,與各家分別談條件,亦防止眾人串供,同氣連枝。然而這一次爭取又沒有得逞,對方以這些世家子弟因舊勳在議、請、減之列,必須以所有人證物證作為結論,統一定罪,不然的話楊寧自己就會被先以過失論罪。

而一旦開始搜證,那麽會引發更多的司法問題。譬如,意在獲得供詞的三問程序從何開始?命官、宗室如經三問仍不招供,可否施加刑訊?眾證定罪是否完全依賴言詞證據間之互相印證?法司省略三問是否存在程序瑕疵?諸如此類,即便在邁過了立案、監押這兩道坎,還有無數的問題會讓輿論和各方輪番發問,對自己這一方進行打擊。

“罷了,罷了,改日再議吧。”魏帝麵對世家們的圍追堵截長歎了一口氣,而後問道,“殿中尚書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