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捍衛
甘泉宮內, 元澈所居住的寢殿彷如一隻巨獸伏在山林中,影影翳翳。因先前有人射箭至殿前,部分營兵被分配在四周的小樹林裏巡邏, 並用馬刀劈砍大片可能藏匿敵人的灌木。隨著黎明的來臨,黑夜的星輝與濃雲漸漸收起爪牙, 挑著長燈的宮人也紛紛收杆, 將宮燈吹滅。
隨後,宮殿外圍的層層排房內,燭火次第挑明, 清晨也開始有了聲色。細聽,風裏有人頭攢動之聲, 步履摩擦之聲,以及挑水、劈柴、生火的聲音。隨後, 又加入了小內侍因賴床被鞭子抽打之聲和啜泣嗚咽的聲音。這是所有的下等人最警醒的時候,亦是上位者們最昏沉的時候。
宿衛們繃著神, 警醒了一夜,終於在長署下令換班的那一刻徒然鬆懈下來。他們雖然也依隊列按部就班地離開, 但目光中早已充滿了困意。
一名負責洗沐的內侍奉了物事列隊侯在殿前。剛來的侍衛急著作交接, 在幾次查驗後並未對那些物事再進行查驗,左不過是木梳茶具之類,旋即放人進入了殿內。
殿門半打開, 風吹進來,翻卷著床梁上的帷帳,香爐裏最後一撮香灰燃盡, 嫋嫋揚著一縷青玉色的煙。元澈早已經坐起, 他被禁錮在這裏一晚上,見已有人來灑掃, 便讓開了床榻,兀自坐在屏風外的幾案邊。
“殿下請用茶。”內侍低著頭,將一杯新沏好的茶奉上案,隨後便轉向屏風後去收拾床榻。
新茶滾燙,元澈並沒有去碰茶杯,隻望向窗外。晴空作絹,霞飛入畫,他竟癡癡看了許久。待天上的彩霞淡淡失色,豔陽吐出,繼而,有人闖入了這副畫卷。二梁的進賢冠,黑介幘,蒼水玉,那雙梁大抵今年已被重新點過金,亮出明目張膽的威勢與合該被人擁簇的煊赫。微微垂憐的鳳目仿佛對一切都漫不經心 ,然而語氣中卻不乏嚴厲訓導:“讓不相幹人等不要靠近殿宇,準備回宮。”
陸昭走近殿前,同樣從窗戶看到了元澈,再向殿前幾人交待幾句後,方才入內。
陸昭入內卻不忙落座,她一路心驚膽戰,好在甘泉宮內並沒有出什麽事,然而此時依然不能夠放鬆警惕。她抬了抬下巴向元澈示意道:“速去換衣服,半個時辰後我們就出發回宮。”
元澈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那片官履踩過的白石階,隨後砰地一聲將窗戶關上。清晨的寒風與光同時收住,來不及適應的片刻黑暗中,是貼上耳鬢的低柔:“你有沒有殺李氏?”
極具侵略性的雙眼攜著寒意輕笑著:“李氏下手比臣要痕,長樂宮死了三十六名宮人,最年小的不過十四。隻是下囹圄的卻是殿前衛……”陸昭慢慢將茶杯托起,涼了一半的茶水似乎還得吃,“這些子弟們大半與行台沾親帶故,如今都關押在黃門北寺獄裏,由頭是結黨,罪名卻還沒落。殿下打算回行台怎麽交代?”
陸昭的話說道這裏,元澈還不至於聽不出醉翁雅意。想要這件事情善了,肯定要和各家商談。元澈自己領五萬人下隴歸都,各個方鎮都會驚動,宮中已經介入禁軍的這些人家最害怕他這個太子歸來,利用兵力優勢奪取禁軍權力。因此在他離開長安這段時間,各家便進入到一個微妙的階段。
由陸昭掌控禁軍並領尚書事,是皇帝本人與他自己都頗為認可的一個決定。由於陸家已俱有兩重外戚身份的保障,與皇帝、太子利益均一致。如果世家想發動宮變,廢掉太子,那麽就要打破陸家這個中間人所做的製衡。
可是現在,陸昭將這些世家子弟調入殿前衛,引誘楊寧和李氏殺這一刀,不吝於門閥世家們已經跳過了陸昭這個中間人,親自和皇權發起了衝突。而同樣受損的還有薑紹這種負責外朝的三公。當外朝官和中樞的內朝官同時成為了這起案件的受損人,並形成統一戰線的時候,隻要雙方沒有達成利益的和解,皇帝的詔令是無法從任何渠道下達並且生效的。
這些世家們的訴求也同樣簡單,那就是即便太子歸都,也不能讓那麽多的軍隊入境攪局,從而掌控太多禁軍的權力。至於達成訴求的方式也多種多樣,太子如果不願意將太多軍隊放置行台,那麽世家們也可以借由李氏禍亂禁軍和子弟被無理監押一事各領軍隊,問責長安,順便在長安外圍參加行台大軍迎送會,繼而達到軍事上的分庭抗禮,直到太子放棄禁軍權力。
隻要太子的軍隊不能堂而皇之的入都,那麽固有的禁軍結構就不會改變。原本可能僅有半年壽命、以陸家為首對禁軍的把控,經由這一件事將變成遙遙無期。而陸昭不過是拿著長長的筷子,遠遠地驅動著自己的“白手套”們,操縱著權力的牌局,從而夾取盤中自己想要的利益。
元澈此時與陸昭並坐著,一手鉗住了陸昭的腰,卻被那枚蒼水玉佩抵住,仿佛一種不合時宜的討價還價。“你錄尚書事,此事庭議也好,清議也罷,你的人我不會動。隻是你告訴我,五月份大軍下隴,各家又準備出多少人來迎駕?外有憂患,內無戰事,這數十萬大軍就陪著你我,在京畿三輔中揮舞戈矛,虛張聲勢。待你我荒蕪了田園,耗盡了府庫的米糧,最後再從饑饉的百姓口中奪食嗎?那些餓死的、被先犧牲掉的,永遠都不會是你。而那些死去的人,他們不過是為了捍衛你的權力,而你的權力又值得那麽多性命去捍衛嗎?”
微弱的日光透過窗紙,照出了薄唇上蒼白的瀲灩,仿佛它每咬出一個字,都會把這片來之不易的天光揉碎。
“元澈,如果我自己不捍衛自己的權力,我死了,也依然不會有人捍衛我的權力。那些拾起尚書印的人,接過禁軍的人,包括其他世家、陸家自己以及元澈你,所做的也不過是捍衛你們自己的權力。退一萬步講,就算我不讓世家出兵迎行台歸都,你也必然不肯將那數萬大軍打散,各就食其地,他們還是會逼臨長安。那麽元澈,你也來告訴我,當你的那些人在京畿三輔中揮舞戈矛,虛張聲勢,荒蕪田園,耗盡米糧,最後再從饑饉的百姓口中奪食的時候,那一半因你而餓死的百姓又在捍衛誰的權力?你的權力也值得那些生命去捍衛嗎?你的權力和我的又有什麽不同呢?”
那雙咫尺處的鳳目,帶著極具侵略性的寒意,張狂得攝人心魄:“一國運作,課稅、國防、兵事、漕運、屯糧、吏治,高門之間相互製衡,皇族之間萬流而匯,這些就是現在的問題,現在的局麵。它們樣樣皆需結果,節節皆要兌現。你所謂的權力,未必就比我的有用。大魏若還想維持這份體麵,隻能把我暫時立在穹頂處。權力的更迭需要過渡,國家的架構需要支柱。當皇權揮刀斬向世家的時候,
當變革來臨權力坍塌的時候,天下人會仰望穹頂索要一個盛世的解法,殿下你和你的魏鈺庭們,給不了這個解法。”
元澈怔怔地聽著陸昭每一句話語。那是極好聽的聲音,鏗金戛玉。那也是極冷靜的聲音,平穩的思緒化作分寸得當的要挾,連同近在咫尺的心跳聲,都抑揚頓挫得無比得宜。
元澈低眸看進她的眼睛,一如鉗住腰的雙手,不給對方留有半分喘息之地。那雙深如幽冥的雙眼偏偏盡是華彩,在華彩中,他又看到了那一絲徹骨的寒光,繼而這片寒光忽然被碩大的陰影覆蓋。
下意識的遮擋總是比有意識的躲閃更快,針鑿劃穿了纖薄的手掌,幾滴鮮血落在的陸昭的眼角。原本在屏風後整理床榻的小內侍不知從何處尋來針鑿,向元澈後背刺去,而陸昭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元澈猛然回過身,先將陸昭護在身後。
寬大的衣袖迎著針鑿掃來的風,險而又險地拉扯著身後的人再度避開。她的氣息貼在他的背上,隔著衣料,與肌膚下的血液彼此噴薄著。而那一絲趁虛而入的白檀香,卻在這樣要命的時候,迫不及待地想要奪走他最後一絲理智。
好在那內侍武藝不高,下一回拚死將針鑿刺向元澈麵門的時候,被窺得了先機。元澈一手借力將內侍手腕一擰,另隻手扼住了對方的咽喉。
陸昭早已喊人入內,侍衛聞言紛紛破門入殿護主。內侍見已不能成事,旋即冷笑一聲,喉間艱難道:“我家郎君終是看錯了娘子,娘子臨事變心,不忠不貞,到底辜負了我家郎主的情誼。”說完,他忽然抄手拾起案上的茶杯,狠命向元澈擲去。
元澈已意識到那杯中茶斷不是好物,但他更怕茶水濺到陸昭的傷口上,出什麽問題。於是他鬆手一護,將那一盅茶奮力撥飛出去。隻是那名內侍也趁機掙脫,與那茶杯一道,一頭撞在了大殿的柱子上,血濺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