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71章 變道

陸昭素日雖多居宮中, 但每逢休沐依舊歸家。然而即便歸家也難得清靜,行台派了宗正和儀曹尚書來,所為乃是太子大婚的六禮。

此次汝南王元漳奔赴行台也是收獲頗豐, 得了宗正一職不說,因要主理太子大婚事宜, 又再加侍中銜, 論親信與實際影響力,反要超過位居太傅的薑紹。因六禮第一禮便是納采,按儀製, 由宗正卿為使,元漳也提前造訪與陸家通意。

六禮繁瑣, 諸多細節都要考究。譬如用來告宗廟的六禮版文,長寬厚度各是多少, 聘雁的羽色是否有所要求。雖然南北舊俗不同,但是皇帝與太子的意思都是遵循前朝製度, 除了酒、米、布帛的數目不同外,具體禮製與納後相差不大。

首先兩萬斤的聘金就是一筆大開支, 這筆錢皇室自然不能全數拿出, 自然要由那些南人世族補全。由於太子妃出於南人門戶本身也是對南人聲望的一次抬高,想到來日要攻略南荊州,南人們也是踴躍捐輸, 以換取在朝中或地方一個顯重位置。

單單陸家這一方便出兩千斤,而朝中也給出了對策,那便是在司州與雍州一帶劃分出一片土地, 送與陸家。而陸明、陸擴二人俱封縣侯, 陸放、陸遺、陸衝、陸微封男爵。

陸昭略微思忖而後道:“司、雍二州地近京畿,不宜輕動, 或可暫用江夏。來日若有戰,各家子弟奮進,也算是不虛受爵祿。”

元漳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自任殿中尚書府長史後,因陸昭舉薦也平步青雲,因此封地一事他也極力推崇富饒的司州一帶。而皇帝這一次似乎也頗給他麵子,連同雍州也一並加進去。“江夏毗鄰邊境,四戰之地,經營隻怕頗為困難吧。”

陸昭則更知魏帝用意,關隴世族現在正爭相分食薛家的地盤,如果陸家要在雍州、司州置下封邑,那麽在那些關隴世族的眼中,他們所奮鬥的結果最終都會成為陸家的果實。而陸家先前所為便是引他們去和薛家對立,自己收割好處。如此一來,陸家火燒身不說,還會因此積累巨大的不滿。

陸昭道:“大王為我家著想,我家也甚為感念。隻是有一事,雁憑公主如今尚未定親,來日湯沐邑所選何處,不知大王身為宗正可有所考量?”

“這……”元漳一時語噎。

陸昭繼續道:“公主湯沐邑總是宜近不宜遠,今日大王雖然手筆闊綽,隻怕來日難得從容。大王既曾與我共事,我也和大王說一句私心話。太子大功有為,來日必不是弱主,公主封邑各家商討若不合心意,借此人事調動也不是什麽難事。為長遠計,大王此時還是不宜輕動雍州、司州二地。現下三輔地區也是不安,待來日時機合適,我家定要助大王為公主籌謀一善地。”

元漳聽至此處也是冷汗連連。魏帝許他在雍州籌措,如果他真大手一揮在關隴地區找封邑,那麽來日公主下降時,他隻怕也要和已盤踞在關隴的陸家產生摩擦,致使兩敗俱傷。都說為人父母多為子孫計,魏帝這一手可以說在未來會給予宗室和門閥雙重打壓。因此元漳連忙拱手道:“若非太子妃點撥,在下仍困迷途。既如此,那我便請荊江之地暫作封邑,想來台省諸公也是樂見。來日若能得主雁憑公主的婚事,還要有勞太子妃提攜一二。”

禮儀之事既已討論完畢,元漳也要再赴宮中複命,陸昭一路送至坊外。

回到家中時,陸擴也從工地歸來,正依門而立,望著汝南王遠去的背影,笑歎道:“今上帝王權術用得到底過深了啊。還是我家阿貉,才壓江表,獨引世道。”

陸昭扶陸擴入內,先前封邑一事,她也與這位叔父做過充分的溝通,此時道:“荊江險惡之地,難以經營,終究還是愧對諸位叔父兄弟。諸位叔父兄弟為我陸家穩行於亂局,擔當可謂甚重。”

陸擴聽完卻擺擺手,他原本性情豪放,不拘一格,聞言笑道:“大丈夫弓馬邀名爵,前朝崇玄虛已久,我家早已脫離窠臼。整個荊江日後必然是一片功業莽原,唯奮起者爭之,誰還與那皇帝老兒、北傖野犬去爭那盤中冷炙。”

陸昭莞爾一笑應是。讓出關隴實力來換取荊州的開荒總體上來還是劃算的,更何況通過此事與汝南王元漳結盟,來日對雁憑公主的婚事也能產生足夠的影響。來日公主的駙馬必然要在荊江世家中做出選擇,雖然陸家大概率會在這個賽“馬”場上陪跑,但隻要在荊江有所經營,憑借自家在朝中的實力,也能對結果產生巨大的影響。

另外,她對目前的門閥執政格局也開始不太看好。盡管她是現下門閥政治的架構人,但她所有的布置仍是為了日後脫離門閥執政的路線。近幾日,陸昭所作所為都是縮保打法,她知道以目前陸家的勢焰繼續走下去,看似一路高歌,但接下來或許會是徹底地崩盤。近日,皇帝已經開始刻意高抬陸家,仿佛要把整個關隴地區都要讓給陸家一般。

但事實上,這種情況已近乎侵害到其他門閥的利益,門閥執政的格局不允許有這種情況發生。一旦出現這種局麵,門閥架構裏會自己選出一個製衡者,或如壓艙石一般將局麵壓製回來,或統一各家把過於強大的一方徹底清出牌局。譬如王敦謀亂時中朝郗鑒的出鎮,譬如桓溫掌權時的王謝聯合,以及淝水之戰之後太原王氏倒逼謝安。強者雖強,但其實在萬流湧動的時局中,就算想要平穩著陸,也需要極高的政治智慧。

如果站在門閥之上的視角來看,整個門閥執政

的核心不過是集中在雍州、司州兩個小圈子裏,利益就這麽多,我多吃一點你就得少吃一點。這是政治格局中對存量的零和博弈,然而一旦遇到疆域的劇烈擴張,門閥政治自會失去本身的土壤。陸昭甚至日後對所謂的中樞權威都不會過分關注,南麵都要單開一席了,誰還要管北麵桌上的漱口茶水。

行至一半,陸擴也不免關心起陸昭的婚事:“雖說婚禮要到年底,但如今李氏的事你可有打算過?誠然老嫗可惡,力量微薄,但其人妨害卻大。她到底也是把太子奶大了,貿然動手,政事上以我家實力不必擔心,但到底要傷害到你與那傖子的情分啊。”陸擴當年鎮京口,也是挨打最多的方鎮之一,對於太子本身也甚乏好感。又因多居軍旅,文雅欠缺,所以說起話來也比較糙。“叔父也知你想讓李氏受惠領情,但這一路下來,依叔父看此事怕是妄求。”

陸昭幾日也思索過薛琰和李氏一事,這件事在禦史台介入之後,她已不想再做幹涉。最終結果必然是薛琰倒台,倒不會傷及李氏本人,最多是使其吞並薛琰勢力的計劃落空罷了。但李氏對權欲如此執著也讓她看到了未來的一絲不確定的隱患。拋開李氏是否會出刀不說,那些執政世族日後看到太子妃與太子乳母之間竟然有這麽大的裂痕,肯定要拿把鋤頭過來撬一撬。

為了不讓事態繼續糜爛,陸昭幹脆親自策動關隴世族,讓他們以發以鄉願的方式去揭發薛琰的大量罪行。原本朝廷各方已經準備借由此事逼迫李氏趨附,從而重新掌握薛琰和李氏的雙重操控權。而關隴世族忽然出麵,無疑是至薛琰於死地的最後一根稻草,也自然斷了李氏對薛家勢力的念想。畢竟連一個人都保不住,薛家掌握的那些部曲和宿衛怎麽會為李氏做事。

因先前渭水畔的那場意識形態之戰,陸家已掌握關隴世族在輿論上的話語權。現在,要想要薛琰活命,最重要的已經不是去找廷尉和禦史府的人,而是要來找她。

恰巧,在靖國公府大門將要關閉時,門外侍衛來報,說是李氏請求見陸昭一麵。

陸昭先與叔父暫時作別,隨後命人引李氏入內。

李令儀端坐在席中,心中卻不乏怨氣。先前她著實低估了朝中那幫老人精的算計,先被擺了一道。她對自己曾經多言要保下薛琰一事大為悔恨,其實薛琰並不會死,卻因她多說了一句話,導致被各方相逼,自己也即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前幾日,老嫗前往汧縣看望太子。雖是執皇帝手令,但所通宮門、城門俱是殿中尚書與車騎將軍所掌樞要,能夠順利得過,理應親來拜謝。”李令儀說完便屈身拜了拜,又道,“隻是我那親家不知深淺,這幾日老嫗我奔走四方,當真是失了禮數。”

陸昭聞言卻一臉詫異道:“阿媼居然在為薛氏奔走?哎,此事在商議時我本不願插手,也不知廷尉和禦史台要做何論。這幾日,關隴幾家親朋前來做客,席中倒是有所怨言。我家客居此鄉,又怎能對這些親友不管不問,所以我也申請清議,為這些關隴子弟發聲一二。沒想到卻是拖累阿媼了。”

李令儀聽罷心中直接噎了一口氣。陸昭這番話哪有半分的歉意,分明就是在堂而皇之地告訴自己,人是她安排的,事也是她挑的。而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在惦記薛琰手裏的那部分利益,但要想在世家嘴邊奪食,必須得給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