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72章 立場

李令儀旋即也變了臉色, 但想到薛琰已近絕路,自己除了來求陸昭也沒有其他選擇。她也明白,先前陸歸直接將薛琰付予廷尉審理, 如果她不作任何動作,薛琰未必就至死地, 自己也未必就有如此狼狽模樣。

但是她的背後還有皇帝。

一次次過多地交付, 一次次過高的提拔,不僅點燃了她內心的那一點欲望,也讓她身後的退路越來越窄。她真的沒有想要現在就與陸昭掰腕, 但當她受魏帝的暗示後去接受薛琰所掌控的力量時,卻也同樣沒有料到朝中那些執政者的精明與險惡。她已成為了眾矢之的。

她知道, 現在她必須緊緊依靠皇帝。如果此事不成,那麽在皇帝那裏她也無法交代, 一旦那些執政世家有所動作,她一定會保不住的。因此即便她知道這樣來到靖國公府一定會受到屈辱, 她也必須這麽做。

“小薛公其人,久居尚書之位, 雖未有高勳深功, 但為邊事統籌糧草,事無巨細,常常親自過問, 致使政無遺漏。即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使小薛公因此含冤而戮,也未免讓其他久任之人寒心啊。”李令儀心痛懇切道。

“久居尚書之位, 卻無高勳深功?哈。”陸昭失笑, “阿媼此言似是互有所悖啊。大魏征戰連年,度支尚書調度各方糧草, 竟無功勳,到底是無能還是失職!如今薛琰既任京兆尹,臨近春汛,竟然連都水長丞這樣的位子都在空缺。”

“朝中實在無人……”李令儀情急解釋道。

“怎麽會無人!”陸昭倏而橫眉,“那些爭搶尚書侍郎的人就在薛家門前排隊到十裏開外。所謂器曠行果方可稱美,虛任徒勞怎可誇功?賢者高用,既為尚書卻怎能好為文吏之事?厚祿得享,不酬壯誌卻眷戀顯位,這也是為人臣子該有的態度嗎?”

李令儀臉上青白一陣。她本是要替薛琰描補,因此難免說得卑微一些,謙遜一些。但是她也沒想到剛遞給這位太子妃一個杆子,太子妃還真擼起袖子往上爬,爬上去後,反倒居高臨下地把自己嗆了一通,好似薛琰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庸人。現在,她即便想要為薛琰求情,也拉不下這個臉來。

李令儀想了許久,終於咬了咬牙,哭倒在地,哀哀道:“太子妃殿下,老嫗一輩子侍奉太子殿下,隻想著為太子、為皇帝做些什麽。今日之事的確是我太欠考慮,隻是事已至此,若不能妥善收場,太子歸都之後,想必麵上也是難堪。我不過一介莽婦,為眾人所厭,這沒什麽。但太子日後還要執政啊,太子妃總不忍心看著太子日後因我而受非議吧。”

陸昭見李令儀一番惺惺作態,竟卑微匍匐有如潑婦狀,驚愕之餘也是目光冷然。她之所以厲言相對,也是為了讓李令儀覺得再無可能,因此而放棄薛家的利益。隻要李令儀還對薛家掌握的力量有貪欲,那麽便會在這件事情上繼續被台省的老狐狸們擺弄。必須讓李令儀自己放棄,她隨後才好出麵,讓關隴世族出手直接了結此事。

可是這樣的逼迫與羞辱,李令儀作為太子的乳母,她日後名義上的長輩,甚至未來的保太後,竟然可以如此忍耐,做小伏低。陸昭對此,敬佩之餘也是頗為恐懼。忍辱負重者,通常所圖甚大,不能以常人視之。即便她現在開始以最謹慎、最高防範的心態來看待李令儀,但也忽然發現自己有些不好開口了。

“昭昭,不許對長輩無禮。”顧氏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繼而珠簾微動,四名侍女魚貫而入,摒簾開道,身著墨綠裙衫、頭戴珠翠的顧氏緩步入內。顧氏眉目較於陸昭其實更為清秀,其眉薄唇薄,窄窄的鼻管,目光也是微微地垂著。她幽幽看向跪在下首處的李令儀,並不去扶,隻往前走了幾步,才對侍女說道:“快扶李媼起身。”

陸昭早早站起,將席位讓出,在母親落座後,隨後跪在西側,一副垂首聽訓的樣子。

顧氏先讓侍女們重新奉茶來,自己先飲了一口後,方才道:“阿媼來了便是客,昭昭自小讓我寵壞了,阿媼看在我的麵子上,別計較。”顧氏說話沒有停頓,仿佛李令儀是否計較也不重要,“我家既然與皇室結親,日後與阿媼也難免抬頭不見低頭見,此事理該善了。隻是作為昭昭的母親,今日我也不避諱拿一回款,要好好與阿媼細說。”

“小薛公一事,阿媼還是一時衝動了。所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阿媼侍奉太子,可以說是持家有道,但若使公私不分,卻實在不能稱美。譬如保太後賀氏,其結局想來阿媼也會有所鑒照吧。我今日來插手此事,乃是因要為太子保全一些家聲,要為我女兒保全一些家聲。太子日後歸都,到底也要靠阿媼幾分,咱們不看僧麵看佛麵,這件事我家可以先幫阿媼轉圜。”

見顧氏開了口,李令儀如見曙光一般,連忙起身再拜道:“若肯得國公夫人保全,老嫗自當效以犬馬。”

顧氏原本站在外頭聽女兒與李氏講話,知道這件事陸昭終究是吃了晚輩的虧,麵子薄,索性以長輩的姿態出來做主。但如今見李氏竟肯如此菲薄,心中也不免厭惡,略作沉吟後,方才開口道:“此事若以廷尉單獨作論,薛琰也難逃嚴懲,若要保證全其身,關隴世族那邊也要有所打點。阿媼明白嗎?”

“這我明白。”李令儀道,“隻是如今那些世族見惡我家頗深,未必肯坐下來相談,隻怕……”

“這黃門北寺獄還關著人家的子弟呢,所有事情因何而發,阿媼難道不知道麽?”顧氏說完,深吸一口氣,語氣也旋即平和幾分,“先把人給放了,這件事才有可以談的可能。”

李令儀點頭稱是。其實自那個龐滿兒在北門作黃鶯一詩後,輿論上也自己這一方已經不占優勢。這件事如果陸家想要徹查,憑借陸昭殿中尚書的身份並非做不到,隻是耗費太大而已。如今陸家抓到了自己的把柄,也就不需要再費時費力,直接讓她放人即可。而對於她來說,原本與楊寧前往永寧殿也是為了多掌握一些宿衛的力量。如今薑紹的那批營兵,他們所得其實不多,但如果能將薛琰保下來,那麽最終的結果也是可以接受。

顧氏見李令儀答應下來,也點頭道:“阿媼爽快,既然如此,那我也會與昭昭出麵,與那些世族麵談,水碓、私埭、莊園等,這些少不得要阿媼來賠償。阿媼也不要怕破費,借這件事能結個善緣,也是好的。”

李令儀再拜作保道:“多謝國公夫人替我出麵,具體數額不論多少,我都會盡力湊齊的。”在她看來,能用錢解決的問題便不是問題,獲取權力的機會稍縱即逝,隻要掌握了薛琰那些力量,來日掌權,這筆錢早晚都是能回本的。況且若她親自出麵商談,又難免要借用皇帝威嚴,皇帝本人雖是無損,但自己卻要擔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惡名。這位顧夫人願意親自出麵,自己還算撿了便宜呢。想至此處,李令儀心裏苦笑,都是欠了兒女債的人啊。

待送走了李令儀,顧氏與陸昭回到內室,笑著望著女兒:“如何?你這位準婆婆的手段可不好糊弄。”

陸昭也慚愧一笑:“多謝阿母相救。此次那李氏前來,自甘受辱,也著實讓我為難。”

“你是不忍因此與太子生出嫌隙。”顧氏一歎,目光亦轉為冰冷的沉靜,若說陸昭是不像她,那是不可能的。但顧氏明白,陸昭肩上的擔子注定要比別人的重,在人情方麵,便要剔除的多一些。

“昭昭,你應知道,今日之事已經是你可以處理的極限。麵麵俱到當然好,但麵麵俱到地交好於所有人,卻是不可能的。你與太子情篤,就要動世族們的利益。你要補償世族們的損害,就要去損害皇權的利益。你若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也同樣會損害一切人的長遠利益……包括這天下人。”顧氏停頓許久後道。

“你自己先想想吧。”顧氏慢慢起身,搭了侍女的手,和來時一樣,緩步而出,“你的立場該是什麽?你為誰而生,為誰而臣?誰是你的敵人?誰是你的盟友?而你又需要為這天下多少人負責?”

母親離開,陸昭默默臨窗而坐,思索許久後才喃喃道:“李氏封邑在新平,若久居於此,來日必為大禍。”隻是若逼迫過甚,事發猝然,對各方也是不利。不過若能早做布置,層層設防,一旦李氏發難,便可鎖死讓她落入彀中。

風過窗下,陸昭隻覺眼中頓時開闊。她即刻吩咐霧汐道:“這幾日我去京畿莊園居住,你也幫我負責安排,邀請各家,我要與關隴這些人麵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