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75章 道理

魏帝說話時, 攬著皇後的手。然而陸妍卻不自然地將手往寬大的袖口中縮了縮,但是魏帝卻握得更牢。

宗正丞稽首道:“皇後滿周歲時,臣還未做到少卿之位, 哪能見過如此大的場麵,倒是前吳會稽郡主周歲時, 臣記得郡主當時抓了一隻小機杼, 愛不釋手。”

魏帝略一沉吟,臉上帶有一絲捉摸不透的笑意:“機杼,胸中之經緯也。經緯天下, 秉國權衡,殿中尚書加錄尚書事, 如今當應此言。”

陸妍卻隻含笑答:“不過是小孩子隨便抓著玩罷了,博個吉祥意思, 作不得數的。”

魏帝聽後也一笑作罷,便讓乳母將嫣婉放在席上, 任由她抓取。

抓周宴是補辦,如今嫣婉已經可以自己走向前。名貴之物, 琳琅滿目, 粉糯糯的小手剛剛抬起,卻又放下,猶豫幾番之後, 隻覺無趣便回頭去尋母親。乳母隻當她年幼害怕,正要上前安撫,卻見小公主轉了個身, 走了禦座上的魏帝, 拽著金線綾羅的袍角軟頑。饒是旁邊的劉炳也看怔了,緩了片刻, 方才含笑道:“小公主這一抓,可是抓了天底下最尊貴的人物啊。”

魏帝見嫣婉如此乖巧可愛,亦不由得笑彎眉眼,道:“嫣婉如此仁孝,當是耳濡目染。漪瀾殿上下的宮人,各賞錢五貫,帛一匹,乳

母另賜帛五匹,緞五匹,錢二十貫。”又對薛芷道,“你身為母親,想來亦是仁孝之人,以身作則,更是當封賞。隻是朕上月才晉封了你,如今不便再晉封。這樣,想要什麽賞賜,你自己說罷。”

薛芷莞爾一笑,更顯風華絕代,隻見她低眉臻首道:“妾身為人母,這些皆是分內之事,不敢言功,且父女天性,當心有靈犀,此乃人倫自然,何用旁人教導。若嫣婉幸得陛下格外垂憐,來日煩請陛下為她擇一位好夫婿罷。”

魏帝十份開懷,笑著道:“那是自然。嫣婉的夫婿,日後必是貌比潘嶽,才傾陸海,非人中龍鳳不可娶之。”

不遠處,傾華正為秦姚打理釵環,聽至此處,柳眉微挑,語氣頗含酸撚醋:“這抓了個機杼便嫁皇子,抓了個皇帝便嫁龍鳳。嗬,到底是咱們命苦,周歲宴也沒有劉劭這樣的能臣,且守著拙夫呆漢過罷。”

魏帝很是熟悉自家長姐的脾氣,放下嫣婉,笑著勸哄道:“逸倫好歹也是我大魏第一儒將,當年朱雀門的武演,也是你看中的,還給人家起了個北軍衛玠的渾號,如今反倒不認。怎麽,人家是家世配不上,還是才貌配不上?”

傾華聽罷,亦轉身笑言:“且湊合著罷,莫讓我晚生二十年。”

魏帝原想長姐不過是玩笑之語,聽至此處,也隱隱覺得對方意圖似乎並不在此,隻得繼續順著傾華的話,接道:“哦?倒不知是誰得長姐青眼?我大魏雖無休夫之說,若真是絕佳人才,朕可為長姐開個先例,長姐也可免去扼腕惋惜。”

傾華見話遞了來,方搖扇道:“倒不是旁人,曾聽說逸倫長兄秦威其下子女數人,但唯幼子秦鯤甚為鍾愛,雖不過六歲孩童,卻聰穎早慧,又有時人道,如珠如玉,郎然照人。我如今怕是趕不上這一趟,且作個媒如何?”

話音甫落,眾人心下暗驚,其中幾人麵麵相覷,但或無關自身利益,隻當隔岸觀火,或是宦海沉浮已久,早已定力甚佳,無論心裏如何想,麵上倒還泰然自若。薛芷卻先是一怔,她家早已如履薄冰,此時秦家願意接納薛家,無異於將重振薛氏在河東的力量。

魏帝卻是一副隻顧寵愛幼女的模樣,拾了一把糖飴放在嫣婉手裏,漫不經心道,“倒是門當戶對。”然而隨手指向了旁邊的吳淼,語氣慵懶問,“朕記得臨濟公主的駙馬是你詔對的,按禮製怎麽弄,你先說說看。”

吳淼抬頭見魏帝麵色平和,反倒有禍水東引之感,心中惴惴,卻也迅速反應道:“詔對禮儀繁瑣,不若先讓秦家上表一份閥閱,宗正也自有章程。”

長公主人精一般,知道吳淼在為皇帝緩和,冷哼了一聲以作不滿。魏帝卻假裝沒聽見,一麵命劉炳取來裝甜食的攢盒,全都塞給嫣婉,一麵慢慢悠悠道,“公主的婚事本就是大事,朕雖登位多年,卻還未曾為愛女備辦過下嫁之禮,朕的妹妹臨濟公主下嫁還是皇考在位時辦的,都是舊事,過了這些年,禮儀製度朕也不大記得了,你且說說看罷。”

吳淼聽罷,遂和靖笑言:“曆來駙馬都是由宗正備選,各家上表閥閱,最後再由陛下皇後親裁選定。秦氏一門,家世顯貴,長孫秦鯤,資興明敏,如今雖然年紀尚小,但若來日加冠,有了郡評鄉舉,也可以提上日程。”

“那是久了點。”魏帝雙目沉靜,麵含微笑。

吳淼又道:“快也不是沒有快的法子。不過高門貴胄並非可與皇室並論,故曰下嫁,而駙馬一朝登入皇室,可謂榮華驟得,休祚幸偶。秦鯤年紀尚幼,隻恐驕心矜肆。不如先從冀州遷居而入長安,再拜入太學,請大魏有學之士為其講解明居,論以處義,平日由孝廉敦厚之人加以輔佐親近,屆時心性德望俱並,入朝可為國之棟梁,居家可為陛下良婿。”

聽之此處,長公主不由厲色道:“司徒所說,並不是陛下所問的所謂禮製吧。”

司徒詞鋒雄健,席間大多數人還未從那些引經據典的義理中回過味,便被這兩位同與五皇子有牽連的鼎臣之間的戰火氣息吸引了注意力。最終卻是魏帝言笑晏晏道:“禮義之始,在於正容體,齊顏色,順辭令。吳司徒所言,正是如此,這也是為了秦鯤好,長姐何須計較。”

說完,魏帝也不管長姐是否還真的在計較言辭,便對坐在不遠處的吳淼道:“既如此,司徒擬個議案出來,長公主去說媒也好有個憑據,如此各自安心。另外,雁憑公主的婚事也該籌備了,讓宗正把各家的閥閱送到朕這裏來。皇家選婿擇妃,一向都是南北並重,冀州得選快婿,此次就不必再遴選冀州人家了。”

皇帝撂下此話,眾人卻並不安心。皇帝借嫣婉公主婚事破局,命冀州秦氏送子為質,來日雁憑公主的婚事,隻怕也要以此為援例。

薛芷自筵席散去後,徑直回到了寢殿,見嫣婉玩困了,便將她安置妥當,之後倚在榻邊,紈扇輕搖。夜晚香風細軟,偶有小蟲飛撲,卻被紗帳綾羅隔開,象牙團扇驅趕,不能接近分毫。但是麵對突如其來的指婚與皇帝的彈壓,薛芷幾乎無能為力。

她從不羨慕長公主,雖然生於皇室,權勢熏天,但婚姻亦不由己,平衡與舞陽侯與弟弟之間,個中苦楚,自不必說。她也不羨慕薑昭儀,雖然其叔伯兄弟皆列內朝為官,但一世背負遺族之名;皇嗣又值壯年,卻並非太子;且皇帝多疑,日漸衰老,薑昭儀的向死而生,便是命中注定。

說到頭來,她最羨慕的就是皇後。縱沒有赫赫權力,但是身份名分俱並,皇帝即便麵熱心冷,在皇後麵前,卻也得做做樣子。保太後曾經的心腹,強臣的紐帶,父親爵位與三公無異,族侄或居於中樞,或在外領兵。誰想和她翻臉,討她的便宜,也要自己掂量三分,就是這麽痛快。而這樣在皇帝麵前痛快地說一句話,恰恰是自己無能為力的。

羨慕無用。因此薛芷慢慢撫平心波,闔上雙目,細細將白天之事思索,長公主的提親她是沒有料到的,但這的確對家族有益。而皇帝更是手段狠辣,三言兩語便將秦氏的長孫調入長安為質,更直接引入了司徒與舞陽侯的對立,甚至連那位殿中尚書麵對此事都不願稱美。日後那位秦鯤小郎君的路也必然會更加堅信。這不過是推杯換盞的功夫,長公主原本計劃如今看來卻是太過草率了。但那又如何,再草率也草率不過皇帝為自家小女定下婚事。

似乎是殿內的火光太亮而刺痛了雙目,薛芷轉身吹滅了身後數盞明燭之後,便垂眸看著紗帳內熟睡的女兒。她還那麽小,那麽軟,她是否知道她的父皇為了製約強臣,在她兩周歲時便指給了一位注定在政治生涯中走不長遠的小郎君?那個遠在冀州的小郎君,是否也知道自己已坐在百尺危樓之上,是否知道自己口中誦熟的蒹葭美人,對於他和他的家族來說,無異於鴆酒毒藥?即便他本人會因為迎娶一位公主而日後免於災厄,但當家業凋零,家人身陷囹圄,甚至身首異處的時候,他還會愛著公主嗎?她的嫣婉會不會被打罵,會不會承受夫君怨恨?而這樣的怨恨,讓嫣婉來承受,公平嗎?

美人的絕世容顏上,漸漸露出苦澀的笑容。公平,這種東西本身就不存在,也不是一個帝王所需要考慮的。薛芷想,這或許是幼時聞命奉教、讀書知史所要教給她的唯一一個道理。可悲的是,這個道理也不是為了幫她獲得什麽,除了開解,它一無是處。

“貴嬪。”喚她的是她的貼身婢女芙蕖,“度支尚書求見貴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