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76章 北軍

大魏禮製雖依漢製, 但個中細節受胡族影響頗多,這與元氏的血統淵源不無關係,所以內宮妃嬪接見親眷既不避親, 亦不避嫌。因此薛芷略整衣容後,便令侍女準備在正殿會見父親薛琬。而楊真寶則執紈扇走到公主的榻前, 繼續替薛芷來做驅趕蚊蟲的活計。

雖是略整衣容, 但貴嬪的插戴已比普通禦女多出數倍,兼之禮儀繁瑣,著實要廢去不少功夫, 外麵寒涼,侍女便將薛琬引入殿內等候。

龍涎香的氣味久久盤桓不散, 掛帳皆是朱紫雲紋,唯有遠處青木案上一方筆洗的天青釉色, 暗示著宮殿主人曾為漢人書香門第之女的身份。當那抹香灰胎的清白,映在從珠簾後走出的貴嬪的麵頰上時, 薛琬一度恍惚憶起小女幼年在窗邊的青梅樹下,深思遐想的模樣。她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即便他曾經因為這第一個孩子不是男孩而感到失落, 但是這樣的失落也隨著薛芷一天天的長大而漸漸淡去。

拋卻時人對女兒容貌的淺薄誇耀,貴重的教養與精心培養的學識早已讓薛芷的閨名居於關隴門閥之首。且父女資質如出一轍,無需像其他人一般久居京外以養清望, 舉手投足,一言一行,在初入名流的宴會上, 便早已將其身份愈發烘托得高不可攀。當時的薛琬方入中樞, 借旬假回到家鄉,便決心將年僅七歲的女兒帶到京中居住。翩翩冠蓋滿長安, 非荒陬小邑可比,正所謂居移氣,養移體,年幼時多見些寬廣氣象,日後才有器宇識量。他的女兒亦沒有辜負這番苦心,遴選入宮,揚眉崢嶸。

紗帳與珠簾不再搖動,往日的記憶也同時戛然而止,上座的薛芷,眉目早已褪去昔年的青澀之態,即便是燕服淡妝,也自有一派太平時天家貴胄的態度。

侍女捧上新鮮果子另並茶湯點心等物,依樣排開,薛芷看了卻搖了搖頭,另吩咐芙蕖道:“旁的不必弄,新歲才收在甕子裏的白梅你去取些,讓他們做兩碗湯餅來,一碗送到陛下那裏去。”

清湯雞汁皆是現成,侍女從內殿開閣取銀模子倒著實費了一番功夫。如此一來,父女談話倒也便宜,隻是二人隻字未提嫣婉的指婚。宴飲風物說盡,談話便轉到了家人身上。

自薛芷之下,薛琬亦有三子,長子薛乘因軍功累遷扶風郡長史,幼子薛預居關隴舊邸,次子薛益居於京內。而薛無鳶原名薛蘭,雖是薛芷胞妹,但早已過繼至其叔父,也就是薛琬的胞弟薛琳膝下。長女已是今上禦嬪,小女身份可謂貴重,同輩中人選婿甚難,且高門女向來不作孤注,不若改繼旁支,這便是為人父母的另一層打算。

“算下來,今年阿益也該出仕了罷。”薛芷聲音輕如薄煙,軟如柔雲,原本涉政之語,由薛芷說出竟顯得極為親切家常。

薛琬點頭道:“這些年雖說是清望已俱,隻是才幹勉強了些。為父身在中樞,自當為其爭得一縣官職,若能做得地方治吏,日後入台自然容易。”然而薛琬又歎了口氣道,“生於亂世,文章炳蔚,尚不如紙上談兵。即便阿益做得治吏又有何用?宗族之內,若無人執掌方伯,便如砧板魚肉任人宰割。縱使薛氏滿門族子皆入台府,所任所為,不過仰賴君王一言,地位又怎可與秦氏豪族相匹?”

薛芷知父親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方才已露慍容,必是為叔父薛琰禁錮一事,遂溫言安慰道:“秦氏祖係北羯,南遷中原,發跡甚晚,積累不過兩代,根基不深。雖獨大冀州,卻已被今上所忌。如今荊州百廢待興,來日舳艫江上,張帆千裏,自有弓馬之上奮起寒士。冀州所托,不過關中供給有所仰賴,幾年後便是枯魚之肆,強弩之末。”

薛琬聞言也是眉頭深鎖:“荊州強鎮,來日鎮將必會有所調整,隻是不知聖上鈞意。”

薛芷用已幾乎習慣性的口吻回答道:“女兒自會幫助父親探明。”

“哎。”薛琬一邊歎氣一邊點頭,“本以為自己任尚書令已是屈尊,如今轉為度支,倒也能自平。但你叔父終究是冤屈啊,原本可任荊州重鎮方伯,卻因事所累,家中到底還要有人站出來……”

“父親。”薛芷今日心情本不好,因打斷道,“父親想做荊州刺史,需要女兒做什麽,就直接說吧。”

薛琬垂頭,似乎是近幾年對女兒所求太多,如今也難再開口,然而最終還是硬著頭皮說了出來:“荊州刺史之位,最終還是各家在中樞角力而得,而在中樞是否有力量則仰賴掌握宿衛的多寡和方鎮實力。如今宿衛看似被陸家所掌握,但也並非沒有變數。”

“爹爹是說太子歸都?”薛芷問。

“正是。”薛琬繼續道,“太子親征,凱旋歸來,禮部迎禮,守衛也需倍增。屆時為父會建議皇帝再立北軍,想來各家也都樂見。不過,要把這些人順順當當的安排在宮裏,也需契機。而太子歸都,內外戒嚴,且當天各部軍軍號會重新擬定,北軍與殿中尚書府軍號必然是獨立的,屆時貴嬪隻需要製造一個契機,讓北軍的人能夠有理由介入殿中尚書的轄區即可。”

“僅僅如此?”薛芷幾乎不可置信地看向父親。

薛琬道:“僅僅如此。”

“明白了”薛芷聽罷暗暗皺眉,抬起頭已是一副頗為自信的笑顏,“此事便交予女兒。”

薛琬離開了女兒的寢宮,乘抬輦離去。待至馳道附近時,方才走下抬輦。巨大的梧桐樹下走出一個伶痩挺拔的身影,月色溶溶,笑意亦溶溶:“宮門下鑰了,奴婢送薛公出宮。”

薛琬亦拱手道:“多謝汪禦史。”

次日,重設北軍之事果然在朝堂之上被重新提起。此次有著要禮迎太子歸都的緣由,陸昭也不好貿然拒絕,況且行台歸都後,宿衛執掌不能再拘泥於一家已是不爭的事實。如果在執意於獨掌宿衛,那麽各家都要敲一敲桌子問問陸家到底想幹什麽。

朝堂上,陸昭微微垂目傾聽者各家的討論與爭執。當她今日一早聽到“北軍”這兩個字眼後,便知道時局中已經有一方開始不甘寂寞了,而這一方的最終目的,應該是在荊州。而對方之所以打北軍的主意,主要還是不敢當即拿下荊州分陝之重。現在在朝廷未掌握荊州人事的情況下,貿然出任,前途必然險惡萬分。

殿中尚書府雖然是保衛宮城最重要的軍事力量,但如今也是比較尷尬的存在。陸昭在成親後必然脫職,而在中樞數家分權的情況下,宿衛也要數家分權,致使軍備荒廢,訓練無統,那麽皇宮安全也得不到保障。這個時候再引入北軍這個權力架構,便可以避免混亂與尷尬,這與當時設立殿中尚書的宗旨是一樣的。

北軍既在衛尉之下,需要任選的重要人物便是北軍中侯,先前賀家在北軍的力量早已被屠戮殆盡。陸昭可以肯定的是,誰來接任這個北軍中侯,與那個人最為緊密的家族便是想要獲得荊州的人。

線香斷了一寸又一寸,終於一個名字在朝堂上呼之而出——舞陽侯秦軼。

五月初六,迎奉行台歸都之禮已悉數敲定,太子歸都的告日暫定本月十五。皇太子親征凱旋歸都,禮儀乃用軍禮。凱旋告日,先陳俘虜首級於南門外,隨後大軍陳與北門,再行告奠之禮,以慰戰死將士。

至告日當天,太常高宇初一行從宮城出使,北海公監太尉楊寧、車騎將軍陸歸各率兩千人自東郊而迎,在城內諸將軍也立於城門東側。太祝則率領齋郎進福酒,隨後奏禮樂。然而這些都不算大事,皇太子回宮才是一場觸動各方的動**。

皇帝或皇太子親征後輿駕回宮,理應戒嚴,即所有將士不得輒離部伍。這也意味著無論宮內發生何事亦或宮內發生何事,所有人都不能擅自離守。

長安北闕正對渭橋,內有甕城,進可順流而擊敵,退可據岸臨高,固守一方,其地勢險要,相比於依托山脈的南城門一點都不差。北軍新建製,但是礙於陸歸與陸昭的雙重壓力,職權較之先前已大不如。此次大典唯一的職務便是在北門附近禮迎太子輿駕。如今各州物用缺乏,中央亦不富裕,還是靠冀州秦家輸送資貨養軍,這才導致場麵沒有太過寒磣。

薛琬目視著遠方,天色微曉,八方雲動,數萬大軍林列於渭水之畔。皇帝不會坐以待斃,而隨著太子的歸都,對於陸家的局麵隻會更加惡劣。此次他如此興奮積極地參與宿衛的建設,乃是因為自己仍為關隴世族。借此地利,將此中力量導往宿衛,他注定會比其他執政者更靠前一步。待他掌握了足夠的力量,陸昭退居為太子妃,屆時誰又能將他指使戲耍?

這也是薛琬這幾年沉浮受困的一些思量。這些人想要在牢固的禁軍上分一杯羹,自然不能拒絕一切可以撼動陸家的力量。而陸家看似威勢赫赫,但是在這一節上卻難以施力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