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82章 剛柔

吳淼位居東麵上首, 西麵上首則是中書監王嶠,其次是王叡與王謙,而陸昭則與韋寬對坐, 最末是薛琬。吳淼慢慢翻開今日的議程,眾人皆屏息凝神, 唯有站在禦座旁的汪晟目光不經意地望向偏殿西側通向主殿的那扇門。

通向主殿的甬道內, 新的內侍正監李福將一個繡墩移至背風處,隨後魏帝走進了這片區域。雨夜濕寒,魏帝身披一件厚厚的棉袍, 待坐定後,李福將一塊出鋒的裘毯搭在了魏帝的膝蓋上。這時, 汪晟才收回了目光,繼續望著議事的台輔們。

“仰賴聖躬德澤, 皇太子英略,諸公憂勤, 京畿內外宮城內外幾經戰亂,如今承安繼治, 王事政事也理應入軌合轍了。”吳淼的語速不緊不慢, 但下首已有幾人注意到,這位司徒正悄悄繞過繡衣禦史,重新給這場議事定了一個調子。何為入軌合轍?凡事依法理依流程, 那才是入軌合轍。北軍本統長安城防,入宮執行宮防,本身就是悖法亂禮。

“從去年到現在, 宮內兩次兵變, 一場大火,西北又有戰事, 函穀關東也多有不安。宮內各項儲備每月都要告急一次,坊間亂鬥,明堂濺血,樁樁件件不可謂不觸目驚心。所幸北海公、車騎將軍發兵勤王,太子和殿中尚書率領義師奪回宮城,都中這場仗總算是勝了,不然我等也是要為大魏死節了。自然,這都是分內的,但是若無兵患,宮內還生亂事,隻怕也不是殿中尚書一人引咎便能了事的。”說到這裏,吳淼止住了,靜靜等待了片刻。

眾人表情肅穆,司徒開始往外摘人了,而汪晟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向西麵。

魏帝坐在繡墩內,閉目傾聽。吳淼再做切割,開場白已經將他這個皇帝與太子二人摘了出去,而後麵所說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重描此次收複京畿之功,將陸家、北海公和太子三人又重新捆綁在一起,也就是說陸家已經在被吳淼刻意從論罪的圈子裏摘出來了。

這些話都是在說給他聽的。這是一場權鬥,權鬥挑起了事端上的矛盾,但卻是為了解決利益上的矛盾。在解決之前誰都不要動刀,門閥間的內鬥應該保持體麵。

多少年的君臣相知,偏殿內吳淼早已知道魏帝就在某一個地方旁聽。他繼續調整著節奏:“昨日夜裏,鑾駕歸都已近子時,但是在馳道戒嚴上卻出了岔子,導致原本子時戒嚴,竟往後拖延了近一個時辰。殿中尚書。”吳淼轉過頭,向斜對著的陸昭道,“宮內禁軍是你和馮將軍在管,現下宮城戒嚴,馮將軍需屯守司馬門,不能來議事,昨夜的情況便請你單獨為大家陳明吧。”

陸昭向左右各席拱了拱手,方才道:“昨夜,薛貴嬪乳母與北軍一道入宮,經司馬門解兵入宮禁,隨後欲從長樂宮北闕入內宮,我沒敢放人進來。”

“這就不對了。”薛琬雖然在末席,但是反應極快,“怎麽馮將軍放了人進來,殿中尚書反倒沒有放人。是否是北軍所執手令不具此效?”

坐在一旁的王嶠先和王謙對視一眼,而後繼續垂目凝思。汪晟和韋寬的目光卻齊刷刷地落在了陸昭的身上。

陸昭仍然不疾不徐地回答:“馮將軍駐守大司馬門,通兵內外,北軍所執皇帝詔令,入內自然無不妥。但是內宮行走除了皇帝詔令,領兵者還需執通行符印,但當時北軍的人並沒有拿出來,所以我們沒敢放人入內。”

其實陸昭也明白,如果北軍沒有同行符印,過司馬門也是極為困難的。但是馮諫畢竟是太子母家的人,太子歸都之後,必然要麵臨著皇太子以巨功挾父執政的敏感局麵,既然有皇帝手令,對方人數又不多,他也實在沒有必要處處為難,觸及雙方的底線。

薛琬對這件事也有心理準備,當他接到這個計劃的時候,知道劉炳是通行符最重要的一環。女兒的乳母在入宮後也將事情原委跟他說了,通行符乃是內通使,隻有領營兵的三公和劉炳這樣的正監才有,不可能流落在宮外北軍的手裏。當時馮諫已經質疑過一次,所以他們在北闕的時候已經不敢再用。

不過薛琬也清楚,陸昭並不知悉這些細節,因而目光緊緊地盯向了陸昭,雖然極力壓著聲音,但在大殿內仍洪亮得頗為突兀:“大司馬門乃是靜遏內外之重,地位誠不亞於殿中尚書府,內外本應一體,怎麽卻軍行二法,政出兩家?”

陸昭此時才回過頭冷冷望向薛琬:“薛尚書,公車司馬名屬領軍,脫胎於衛尉屬,殿中尚書府則由皇帝直轄,其本源出自尚書府。況且各部宿衛軍號各有不同,掌兵者各司其位,武庫、司馬門各宮衛皆獨立,為的就是防止各屬串通,此乃雜取之道。”陸昭聲音平靜如同子夜時大殿內的刻漏,但氣勢上卻死死地壓住了薛琬。

王嶠知道,陸昭的話還沒有說完,隻是礙於曾出仕保太後不能說。而他又急於求取荊州,此時自然要為陸昭補全,因笑著道:“殿中尚書所言也是因前車之鑒,僅由一家把控內外,一旦出事,所害甚深。如今馮將軍與陸尚書各自獨立,譬如江河二紐,源有不同,卻各屏南北,皆為國之藩籬啊。”

薛琬被陸昭和王嶠二人一剛一柔說得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語氣也變得更為情緒化:“即便是各自為政,那也不宜駁回皇帝本人的意見吧。殿中尚書既直屬於皇帝,理應為皇帝之命是從。不知陸尚書是服從不料還是不願意服從,今日不妨直言。受君之祿不能盡忠君之事,這……說不過去吧。”

此時韋寬在一旁開口道:“或是罷官免職,或是以罪罰處,陛下自有鈞意,也不是我等能夠置喙的,這種事理應入覲問訊陛下吧。”

陸昭略帶驚異地看了看韋寬,韋寬這句話看似在反對薛琬,實則把自己的任免權直接交給了皇帝。光祿勳西漢時列為九卿,掌宮殿宿衛,領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將,乃是重臣。但是自前朝以降,便隻掌宮殿門戶名籍。譬如外官遭劾禁入宮省,則通知光祿勳廢止門籍。就連官署都被搬到宮禁之外,雖然羽林、五官、左、右中郎將這些宿衛仍在,但光祿勳署已罷,在人事上也無選舉之任。這部分禁衛軍改由領軍典掌,而羽林等將官漸為禦前侍從武官之職,無宿衛宮門之責,也就轉到了殿中尚書府下。韋寬去接薛琬曾任的這個光祿勳,想來也是有意做一個禁軍方麵的主官,但被架空的太厲害。

沒辦法,陸昭不喜歡有人和她在禁軍一把手上平起平坐,也不喜歡有人奪權。對手得意失意,她也沒有精力去照顧。既然韋寬有不平,又在這種場合下隱隱透露了不平,那麽在陸昭的心裏已經可以被抹去了。

“韋光祿。”吳淼緩慢而有壓迫感的聲音投向了這片末席,“皇帝陛下幾日操勞國事,昨夜子時之後方才入眠,如今要忙著禮儀,又有舊傷,即便有空也

應該休息保養。”

偏殿西側,剛剛離開繡墩的魏帝聽到這句話,隻得慢慢坐了回去。吳淼都這麽說了,他這樣出去算怎麽回事?告訴大家皇帝其實在隔牆偷聽?汪晟心裏也暗暗歎了一口氣,此時他越發感受到司徒那股引而不發的綿力。不知什麽時候,議事的節奏竟被吳淼全然掌控了。

汪晟有些慌張,也趕緊做出補救,希望讓皇帝的存在感和影響更多一些:“司徒說得不錯,這件事誰有責,誰有錯,要分清楚說清楚,不要動不動就提什麽罷官免職的事情。陛下此時還歇著,且不說是否有這份精力聽大家鬧情緒,就算是要升要貶,也得等陛下休息好了之後,再下聖斷。光祿勳所慮是秉中直言,隻是失於情了。薛尚書如果還有需要回稟的便繼續說吧。”

薛琬見能順利接過話柄,便繼續道:“昨夜陛下下詔,我事後聽說,也了解了一些內情。薛貴嬪昨夜突發惡疾,急需太醫診治。陛下擔憂貴嬪身體,護軍府又有明日大典的要務幫不上忙,陛下這才下令讓北軍出麵,攜貴嬪乳母入宮請太醫出來。但沒想到殿中尚書卻拒絕了這個要求,並且將人往外趕,這才造成了馳道堵塞,聖駕不能在戒嚴之前回宮。”

“這件事殿中尚書怎麽說?”吳淼問著話,但目光沒有看任何人,隻默默望著西側的那扇門。

陸昭的目光亦看向那扇門,隨後回稟道:“此事我也有疑問,若隻為尋醫,遣貴嬪乳母並兩三侍衛入宮即可,何須大動幹戈請北軍之眾邀情於闕下?此外,戒嚴立柵殿中尚書府早在陛下回宮一個時辰前就已經布置好,所有人等俱應回避。且太醫早已遣出,北軍眾人竟衝撞戒嚴線一個時辰之久。”

“哈,大家可都聽見了。陛下請兵,你卻說大動幹戈。”薛琬忽然站起,戟指道,“殿中尚書,你這是在質疑陛下令諭!這是違逆!”他等的就是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