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周公
西側的回廊內, 魏帝閉目傾聽,此時已有幾名內侍入內為皇帝更換禮服。魏帝閉上了雙眼。
靜謐,驚恐, 那扇木門背後,是朝臣們的機鋒言辭, 木門前方是皇帝的僵硬姿態, 作為門閥們的傀儡,他的胸臆間掠過一絲悲涼。在那片恍惚的記憶中,易儲之變的前夜, 就在此地,就在此時, 甚或就在這片與木門相去五步的繡墩上,他聆聽了賀禕與薛琬、衛遐與蔣弘濟、吳淼與秦軼一番番的爭論, 一番番的試探,彼此確定著利益的邊界——那是他們的邊界。那一刻, 他的乳母賀氏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挾持著門閥世族不動聲色沉重壓迫, 將因好奇心旺盛而趨於那扇門的身體重重壓下。而從那以後, 他悟出了一個道理:百戰百勝,不如一忍;萬言萬當,不如一默。需要他表態嗎?他的表態有意義嗎?他有資格表態嗎?解釋不多餘嗎?意見被正視嗎?當他走向那個居於大殿正中的坐席時, 會被人期待嗎?
後來的每一天,他都帶著這樣的疑問與他的保姆坐在這裏。那扇門還在,繡墩還在, 偏殿中的禦座也還在, 隻是那片坐席上的人已經換了。再後來,他的保姆也不在了, 保太後賀氏這個新的身份出現在了偏殿之內。而繡墩上安坐的他,更加安靜,更加成熟,那片目光也更加冰冷。然而漸漸地,他發現了這裏的好。
他永遠是神秘的,他不再如履薄冰,反而那扇門後麵的群臣們會如履薄冰。所有的爭論隻會局限於那扇門背後的空間內,讓中書監去爭取,讓尚書台去博弈,讓三公九卿們提出綱領,讓方鎮重臣們躬身執行,矛盾永遠不會上升到他身上,他仍擁有著一個未曾表態的價值。
這一點點心得,他運用自如至今,同樣心照不宣的,還有那位給他提供全盤計劃的謀臣。
陸昭安靜地目視著薛琬,仿佛看著一隻瘋狂攀咬的惡犬在吠叫。他此行所用隻有一招,他此行的目的也隻有一個。所有事盡可往皇帝身上拉扯,反對便是忤逆,駁回就是犯上,因為薛琬太清楚,要拔掉北軍就不能牽涉到皇帝,牽涉到了皇帝就無法拔掉北軍,因為皇帝是世家共有,是所有門閥權力的源頭。如果她執意於此,隻會加重自己的跋扈和專權。若連皇帝的意見都能夠沒有緣由地駁回,確切的說,罔顧大家利益地駁回,那麽每個人隻會擔心自己權力的來源是否已岌岌可危了。
此時吳淼也抬起頭望著陸昭,如今已經到了最微妙的時刻,陰極而陽動,盛極而必衰。陸昭若往後退一步,那麽局麵會重新回到門閥執政的原點上。內朝各家爭據朝廷勢要,一起控製皇權,在一次次借以皇權發號施令的過程中,互相推手,此消彼長。外朝則競據形勝方鎮,以外製內。如果陸昭更進一步,便會趁著陸氏把守宮城內外時繼續鞏固權柄,即便陸歸回到秦州,陸家也會在內朝外朝都占據極大的優勢。如此一來,就會出現門閥政治中一家獨大的眼中局麵,這是世家們所不能允許的,陸家也會因此遭受更大的反噬。
麵對薛琬對她的攻訐,陸昭的語氣也不乏嚴肅的提醒:“薛尚書,此乃庭議,何故大聲喧嘩?我身為殿中尚書,把守宮禁,皇帝陛下未居禁中,我理應對來源不詳的詔令提出質疑。北軍是否有挾君之嫌,是否有矯詔之疑?北軍自己能向殿中尚書府說清楚即可,無需度支尚書動氣。”
薛琬愣住了。陸昭一句話撇了自己的罪,一句話說明了殿中尚書府的職事,一句話說明了北軍的所有行徑並非不可置疑,同時又不涉及皇帝,可謂句句在理,無從反駁。
在場之人但凡與陸昭親近者,神色也不由得為之一振,陸昭這是已經亮劍,準備與北軍勢重徹底決戰了。吳淼神色複雜地看著王嶠與王謙叔侄。陸昭表態決戰北軍,正如陸昭昨夜在雨中嚴拒北軍入宮一樣,這是陸昭在身擔魁首之責,為背後的利益集團扛住壓力。這樣的首領是值得追隨的,但是之後當陸家勢位達到一個頂點的時候,他也真不知道這兩位會不會是第一個背後出刀的人。
“既然如此,那涉事北軍理應先入廷尉,接受審訊。中書、仆射。”吳淼搶先定下了調子後,把頭轉向王嶠和王謙,“此事事關重大,我記得典禮中也有北軍的人參與吧。”
王嶠點頭,王謙躬身道:“正是。”
吳淼點頭後拱了拱手:“勞煩中書與仆射代擬一詔,稍後送入禦前,陛下批過後即辦即發,令護軍府與太尉暫時將北軍餘眾圍入東外郭甕城看守。在這件事情有定論前,不能允許治安再出差池。”
王嶠和王謙紛紛應下。
眼見事態轉急,薛琬急中生智忽然質問道:“皇帝陛下就在永寧殿,是否是挾君,是否是矯詔,完全可以請詢鈞意。司徒與殿中尚書何故非要審訊,是否意在繞過陛下?你們如此做,誰才是挾君?誰才是矯詔?怎麽,你們敢做還不敢當麽!”
王嶠和王謙的動作雙雙一滯。吳淼沒有接言。韋寬看得眼熱。王叡則一直處於沉默之中。汪晟小心翼翼地將頭微微抬高了些,看著眼前的局勢,立馬低下了頭,這回的場子他也接不住了。
陸昭卻鎮定地笑了笑:“那麽請問度支尚書,那封詔書有沒有寫明出兵的數量?”
薛琬忽然凝噎,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陸昭則繼續道:“入宮的詔書我看了,想必馮將軍也看了,並沒有說調兵的數量,北軍該不該去垂詢陛下的意思?若未垂詢鈞意,那麽算不算是挾君矯詔?就算陛下寬宏,不追究此事,那在太子凱旋大殿的前夕,北軍究竟該不該調那麽多兵?調這麽多兵又是為了什麽?”
從薛貴嬪的乳母入宮,到北軍的一小部分人,再到整個北軍,最後將嫌疑直接指向北軍最頂頭的上司舞陽侯秦軼,這樣的指征已經足夠掀起巨浪。此時,整個大殿陷入一片死寂。連先前磨刀霍霍的王嶠、王謙都愣住了,他們隻想宰一隻雞而已,結果陸昭直接拉了一頭牛放砧板上了。
終於,西側的那扇門打開了,走出的是一身禮服的皇帝。袍服的大擺在通過那扇門的時候有些不便,仿佛衣畫繡裳上的日月星辰與十二紋章,正從一片狹小的夾縫中艱難地擠了出來。魏帝終於坐在了正中間的那片席位上。汪晟趕忙上前,為其理了理素帶和略有折痕的皁紗袍。皇帝亦服蔥褶,隻不過是用的黑繒,因此甫一亮相便讓眾人覺得頭頂烏雲一般,紛紛跪了下來,低下頭,恭聲祝禱。
魏帝向汪晟使了使眼色:“去看看薛貴嬪的病好些了沒有。”而後才抬了抬手,“都平身吧。”
魏帝最先看向吳淼:“司徒,朕把北軍交付到舞陽侯手裏,是否有不妥之處?”
這句話並不好答。吳淼與舞陽侯秦軼有過節,這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如果吳淼敢說舞陽侯的不是,他也可以說吳淼小肚雞腸嫉恨人。
吳淼卻答道:“回陛下,詔命無不妥,隻是人情總是多令人失望罷了。”
被吳淼酸了這麽一句,魏帝也有些訕訕的,然而也很快發現了新的著力點:“是啊,人情有冷暖,朕也隻有一個姐姐,也是不忍讓她失望啊。司徒說話,總是發人深省,朕的太子就要回來了,許多事情就像司徒說得那樣,入軌合轍。”這已不吝於承認身為人君自己在隔壁旁聽。然而這樣一種承認也讓所有人意識到,一定有一個飽含著巨大利益的話頭在前方等著,呼之欲出。
果然,魏帝道:“維揚作寓,憑帶洪流,楚江恒戰,方城對敵,不得不推陳將相,以總戎麾。樓船萬計,兵倍王室,處其利而無心者,周公其人也。晉明帝撥亂反正,史官感慨其生平,故有此言。但諸位可知這一段評是在諷誰?頌誰?”
周圍一片靜默。
魏帝道:“殿中尚書一向好學問,就請殿中尚書來說吧。”
但凡皇帝提起周公,下麵的臣子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原因無他,周公居攝在政治上乃是極複雜的孤例。從政治上來看,也是負麵警醒的意義大於正麵效仿的效應,對於兩漢之後尤其如此。
陸昭出列後垂首:“回陛下,此言乃諷王敦,頌郗鑒。”
魏帝滿意地點了點頭道:“朕也是希望有如郗鑒一般的臣子,可是前朝王敦之亂,又豈單有郗鑒?朕倒是羨慕肅祖,時有左衛將軍庾亮,都督從駕郗鑒,右衛將軍趙胤,護軍將軍應詹,領軍將軍紀瞻,中軍將軍卞壼,鎮軍將軍汝南王司馬祐。六軍俱全,皆是可托大業的重臣。”
六軍,所有人抓住了關鍵的字眼,警醒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