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84章 一念

如果說陸昭的定調是要將權力主要集中在一家之手, 並由餘者輔之的局麵。那麽魏帝要的結果便是數家門閥平衡,共同執掌禁衛,共同分攤方鎮, 已達到形勝製約,內外拮抗的效果。前者的弊端是當權者易尾大不掉, 後者的弊端則是世族各懷異心難以團結。

魏帝繼續道:“建設六軍也該提到議程上了, 北軍做得再好也隻是一家。之前殿中尚書也說了嘛,掌兵者各司其位,各宮衛皆獨立, 為的就是防止各屬串通,此乃雜取之道。既然如此, 不若就依此規劃起來。”

不得不說,重設六軍是一個既尊崇門閥執政又對陸家有所傷害的一個決策。因為陸家有一個極大的缺陷, 那就是上岸的太晚,許多人才不具聲望。老一代人裏在長安的隻有父親一人, 陸擴執掌將作大匠,雖是九卿, 但與台臣們接觸時間較少, 又未著武功,一時間也難以提到禁軍的崗位中去。而年輕一代,陸歸注定要執掌秦州, 撫夷護軍部也需要有人經營,陸遺尚未出仕,陸微還沒從地方上混上來, 都缺乏在台中打交道的經驗, 能夠用的也就隻有陸衝。

由於這種情況的出現,陸家連大部分禁軍關鍵崗位都很難站住, 這樣便會導致一個惡劣的結果,比如陳留王氏便會入主禁軍,與陸昭分庭抗禮。陳留王氏的王謙、王謐雖然是與陸家陸歸這代同輩,但是年齡還是稍長,許多聲望和政治積累已都落袋,在無戰事的狀況下,轉為禁軍也算當用。如此一來,王家會爆發出極強的主動性,甚至不需要和陸家達成某種合作。如果王嶠想以中書監的身份加護軍將軍,也並無不可,這樣一來,可能就不會去選擇需要陸家參與運作的荊州了。因為能夠進一步把持禁軍,對於陳留王氏來說已經是一個相當大的進步。而陸家在荊州附近的種種布局麵臨的也很有可能不是一個親陸的勢力,以至於王家爭取荊州要向各方付出更大的代價。

再深一步思考,這件事對於吳家來說也未必就是壞事。吳玥與陳留王氏有聯姻,以此拿下六軍的一個位置,雖然有困難,卻也並非完全不可能。

陸昭靜靜沉下心來,她看清了魏帝所使用的這套太極政治。魏帝引而不發地坐在背後,靜靜觀察著每一個人,他看透了陸家與吳淼的合作,看到了陸家和王家的互惠,在捕捉到了所有的細節與信息後,才將這個複建六軍的計劃拿出來,一舉擊碎這個聯盟。

“臣以為可行。”薛琬與韋寬最先出列附和。

王謙雖然沒有表態,卻也默默地將頭低了低。王嶠的內心五味雜陳,他當然貪戀荊州,可是未來荊州的功業也是要建立在軍功之上的,行軍打仗,他並不在行,反過來可能還需要依托荊州本地世族和陸家的幫助。但如果能繼續在中書任職,並掌六軍中的一部……

王嶠有些心虛地看了看陸昭的神色。陸昭隻是微微一笑,而後垂目避開了他,也是給兩家留有最後的體麵。王嶠思索片刻後,終於還是低頭默認了魏帝的決策。

窗外鴟鴞淒厲的叫聲在一瞬間停住了,在長久的沉默後,一陣撲棱棱拍打羽翅的聲音與一隻小獸尖利的嘶叫聲劃破了寂靜。這一瞬間陸昭忽有一種毛骨悚然之感,帝王的手段,翻覆的人心,妥協與被妥協,獵捕與被獵捕,古老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在這座深宮中上演。時勢之異,人物之異,如同被踩在石柱瑞獸腳下的各色玩物,在熟悉的舊殿宇中,呻.吟著當年那一樁樁血腥、殘暴而黑暗的舊事餘威。

破局的方法隻有一個,以武力控扼宮禁。由於先前元澈與她達成的共識,帶兵不會很多,因此完全可以在大禮中期後,配合城外的彭通等人,進一步靜遏內外。當然,這當中也一定會發生一些流血事件。她是處於時局最中心的人,掌握著陸家在禁軍中的全部資源,仍然有著錄尚書事的權柄,也有資格、有責任對陸家的未來在這個關鍵點上做出抉擇。因為魏帝這個提議一旦達成,那麽在太子歸都後,她移交權柄,陸家就無力再更改。

這是一個亂流匯聚的中洲,任船順流而行,誰也不知會至何地。但如果她張滿帆,吃飽風,用最好的水手,或許就可以達到那片權力的彼岸。對了,她還需要再邀請一個合作夥伴,甚至可以把在中樞做大的陳留王氏清掃出局,甚至可以逼司徒吳淼退位。而這個人選……陸昭的目光漸漸移向了王叡,且正在這一刻,王叡也出列了。

黑色的袖袂掠過陸昭的衣裾,同樣鋒利的龍涎香越過白檀,慢慢向席座正中走去。白皙而纖長的手指同樣秉持著白皙而纖長的笏板,而那一雙昳麗的眉目則在掃過陸昭的一霎那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仿佛在發出某種瘋狂的邀請。

“來執我的手。”

“亮出你的劍鋒。”

“我們一起來讓長安血流成河。”

輕佻的聲音即便未宣之於口,也足以勾起隱藏在嚴謹袍服下的躁動。火紅的瑪瑙

隨著前行的腳步在衣袂上輕輕搖擺,微微僭越的服製與微微僭越的禮步仿佛挑出了火紅下麵的那一片黑暗——那亦是陸昭瞳孔中的黑暗。

“臣以為有待商榷。”惡魔隻需低語,而黑暗便會釋放開來。

黑夜仿佛於此時才歸於真正的寂靜,陸昭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被壓製到瀕死的界限。她恍惚地抬起了步伐,每一步都輕飄快意,不再符合母親的教誨,不再符合禮教地束縛,衝向那片黑暗。黑暗中有著隱晦的光影,刀劍撞擊的火光,血肉之軀綻放的猩紅,殺戮者興奮的麵龐,瀕死者恐懼的目光,有人在猙獰地嘶吼,有人在絕望地哭泣,而她則穿過一切,碾過一切,走向那高高在上的禦座。

禦座上的皇帝正適意地觀望著眼前的一切,正當他以為掌控一切的時候,看到陸昭的身影竟越來越近,越過了薛琬,越過了韋寬,甚至在越過王嶠的那一霎那都沒有一絲減速的跡象,仿佛要逼向王座一般。魏帝的額角忽然冒出一絲絲冷汗,雙腳死死地貼著地麵,似乎在用盡全力讓身子向後移。正當殿中尚書的七章章服將要越過第一層殿內宿衛的警戒線時,更為寬大的九章章服閃著金耀耀的光,立時橫在了陸昭身前。

吳淼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議。”

陸昭被吳淼這突如其來的一擋,當即回過神來,佇立在了原地。

汪晟反應最快,先對兩旁的幾個宿衛道:“陛下君威是盛,可你們幾個剛才往門口兒退什麽呐。”

幾名宿衛麵麵相覷,隨後往禦座前攏了攏,似乎皇帝被拱衛得緊了些,而那道被逾越的警戒線也變得更合乎規範了些。隻有王叡的眉似在不經意之間皺了皺。

忽而一亮的清醒如同太陽破雲的那一刻,黎明的光正漸漸漫入殿中,盡管這道光很微弱。陸昭的腦海中在飛快地推演著,計算著。現在,她和魏帝想玩的看似完全是兩個方向,但這兩個方向真的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麽。她的反抗與攻擊一定就要在現在付諸實施麽?

六軍分執,世族各懷異心,打破這一種局麵還是有許多方法的。她還年輕,陸家還年輕,可以再等一等,可以慢慢積累力量,侵蝕荊州,然後通過一場對外戰爭統一全國大部分的兵權政權,做到權力集中。譬如晉朝的北伐,在符合政治正確的同時,也會一一消耗掉各方的籌碼,進而每一次軍事調動,無論開戰與否,都會帶來一次政治勢力的清洗。

對照來看,皇帝要做的看似是要將各家分立出來,但是本質目的還是要通過姻親等方式拉通關係,將門閥勢力自用,拉一打一,逐步統一政權。但這也有一個前提,那就是這個被拉攏的門閥也足夠強,是忠於自己的。

事實上,她要做的和皇帝要做的並非不可共存,本質上就是會在時局中反複重複出現、反複循環、並且此消彼長的事情。她隻要再等一等,紮紮實實邁出每一步,就可以繼續留在牌桌上。而皇帝看似占盡便宜,但其實也是在玩火,玩崩了就是和東晉一個下場。

最後的最後還有一個手段,那就是改革。當然,這是動根本的事,一切都要拚實力。

想明白了這一點,陸昭也往後退了兩步,而後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議。”

魏帝看著陸昭,心中也有些許驚愕,然而片刻後他又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眾人歸位,而後道:“諸公忠赤,然而理順者難持,勢弱則不支。六軍所掌具體人選,不妨趁著今日眾卿都在,拿出來議一議,如此能更周全些。聽說司徒今日本要再議禁軍人事升調之事?”

吳淼道:“回陛下,禁軍人事繁雜,章節繁瑣,今日時間緊迫,議論可能來不及。”

“無妨,朕可以先看一看,若有疑問隻怕還要請教諸公。”魏帝用虛詞小心地托著吳淼。

吳淼也知不便違拗,便將先前已經謄抄好的章程呈送上去。魏帝粗粗瀏覽一遍,隻過目給事中以上的重要官職,同樣並不發表意見,隻笑著道;“殿中尚書府反倒是沒什麽變化嘛。”

議程抄本同樣被傳至其餘參與議事者的手中,陸昭慢慢翻看著。她沒有抱任何期望,吳淼支持了皇帝的選擇,或許早已決定讓吳玥前往北軍五營,如此轉調六軍將領也是名正言順,亦或是在之後私下討論改筆。然而當陸昭看到中營副尉後的名字已從“吳樂”變成了“吳玥”時,似乎捕捉到了某種目的與某種態度,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斜對著的司徒,而吳淼同樣報以意味深長的目光。

議會既散,議事的大臣也與皇帝分道,從殿外向大殿朝堂走去。吳淼與陸昭漸漸落後眾人一段距離後,陸昭方才拱了拱手道:“司徒,貴府郎君日後如要調任,我這裏也可……”

吳淼笑了笑後急速收板起了麵孔:“我兒抉擇或為尚書一念之動,我的抉擇卻隻為尚書一念之忍。”

文武百官早已列於朝堂東西兩側,太子回宮的典儀設在了東階東南。遠遠望去百官身服蔥褶,各督將穿戎服,諸宿衛則在所在各門列杖。侍中孔昱立在魏帝身旁,餘光望著晝漏,待晝漏指到上水五刻的時候,便執板向前,朗聲道:“請中嚴。”

隨著最後的聲音消失在大殿中,一眾執戟者入內,分列於殿庭。白刃的光芒灑在文武百官的臉上,那些不自然的忐忑與汗水便如滴漏一般,繼續在深宮中煎熬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