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293章 燭光

陸妍在後殿見了二人。

陸昭見姑母雖然裝飾一新, 但臉上卻有一番病態的不自然的潮紅,猜想是藥物所至。元澈與她扶著皇後回到臥榻上說話,隻是皇後言語絕少, 三人不過相伴吃回茶而已。

元澈知道皇後不過強撐著說話,說白了, 他們這些高位者說是來探病, 但除了全其禮儀,對於病人修養並無半分好處。皇後真正想見的,或許並非他們這些人。元澈索性也直接道明來意:“為雁憑選婿的事, 兒臣也想向母後求一個恩典。”

陸妍雖然虛弱,但頭腦並不糊塗, 道:“公主出嫁是國家大事,如今皇帝、殿下、陸家, 無論是誰都不可能一言決之。如今各家並列共選,既是各家表態, 亦是全盤博弈。太子所說的這個恩典,實話說, 我並不一定能夠答應。不知太子想舉薦誰?”

元澈道:“我與昭昭商議, 想請母後向宗正提名司徒吳淼之子吳玥。履曆、閥閱,母後若想看,兒臣可以現在向司徒府索要。”

陸妍卻擺了擺

手, 隻問:“吳玥是公主中意的人選嗎?”

元澈道:“不是。”

陸妍點點頭:“那他就是用來抵掉旁人的。那麽太子想提名誰呢?”

元澈道:“兒臣想推舉王叡。”

“那麽我猜,他也不是公主中意的人選。”這次陸妍幾乎沒有了疑問,而是深吸一口氣道, “既如此, 殿下和殿中尚書都先回去吧。我已和雁憑約定好,明日讓她過來, 這個人選由她來決定。”

不遠處的紅燭似有微微的跳動,一滴滴燭淚融化,蠟炬成灰,終於捧出了更明亮一點的光茫。

陸昭對於姑母的心事也是悉知,但是此事牽扯利益重大,就算她願意成全姑母的這個心願,但是陸家卻未必肯放棄這一次權力博弈。然而她剛想開口勸說,元澈卻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交給了皇後。“母後,雁憑所說的人選或許便在此信之中。”

陸妍拿過信察看,這份筆跡她也頗為熟悉。陸歸是她兄長的第一個兒子,那時她兄長前往曆陽經營,不常歸家。那時她尚未出閣,幸得寫了一筆好字,陸歸的字打小便是她教的,如今怎麽會認不出來。

陸昭靜靜覷著姑母神情的變化,又極力通過紙背透出的墨色來觀察書寫之人的字體,試圖猜測寫信之人的身份。然而剛要看清楚時,一隻手掃了過來,察覺到身旁搗亂之人,陸昭斜目冷視。元澈隻看著眼前那片水磨金磚,強忍住笑,一手食指搖了搖,輕輕用氣聲道:“不許作弊。”

陸妍看過書信,也大抵猜出了太子想讓她推舉吳玥的意思,遂道:“既如此,金安。”她喚過自己宮裏的內侍監,“去取那份宗正司的文移來,還有筆墨。”

金安奉命去過,陸妍一手支著身體,另一手執筆,在文移上寫下了“陳留吳氏,司徒吳淼之子,吳玥”,而後道:“汝南王今晚要陪皇帝下棋,必會留宿宮內,你去永寧殿外麵候著,交給汝南王。”

待囑咐完金安,皇後看了看陸昭,先對太子道:“太子為國事操勞,也是辛苦,我就不多留你了。你把昭昭留下來,陪我說會話吧。”

元澈也知道她們姑母二人自有體己話要講,因此也施禮告退。待太子離開後,陸妍笑著看著陸昭,良久之後才道:“我家阿貉尚未入主東宮,已得帝胄厚遇,王室傾力,這是好事。”

“傾力未必可恃,厚遇或許薄情。”對於姑母最終決定推舉吳玥,陸昭也大概猜出雁憑公主的意中人就在宗正原有的那份名單裏。書寫人的筆跡,是姑母熟悉的,也是自己熟悉的,那麽就隻有自己的兄長了。“國不可偏重,家亦然也。此次遴選帝婿,我家當為陪襯,倒也不必因此而自喜。”

陸妍見陸昭有條不紊地定著調子,心中愈發感慨其人雖類其母,但更類其父。她之所以要將陸昭留下來,也是怕她察覺後用強,幹涉此事。陸昭所考慮的問題不是感情上該不該娶公主,而是利益上該不該娶公主。如果符合政治利益,哪怕用強,也會讓陸家把公主娶到手。

陸妍喟歎道:“權謀朝政,姑母不如你。但你畢竟年輕,許多事情閱曆不及。人立於世間,誠為利益所逐,但有情有義方有‘人世間’這三字。太子不單單是儲君,亦為人兄長,為人夫君,日後也要為人父。他之所以願意將公主交與我家,除了尊重公主的想法,也是希望日後局麵無論如何動**,是否有覆鼎之禍,他的妹妹都能夠善終一生。待今夜皇帝知曉我家推出的人選後,隻怕對你兄長也會君心欽定。不過……”陸妍慢慢轉過身,摒退了屋內眾人,而後開口道,“由這些考量大抵也無法打動你,那就不妨說說利益。”

“我的身體你是知道的。皇帝嘛,依我看,既不是長壽數的人,也不是寬宏之人。你們的父親大概是保不住了,這些你都曉得吧。”

陸昭點了點頭。在他們給父親三公之位、護軍之位的時候,她就明白了魏帝的心思。他們想要捧殺他,以消滅吳國最後一個政治符號。這件事,隻有魏帝做得。心狠手辣的老皇帝對誰都混蛋,唯獨對他的子女們可以算得上是一個合格的父親。他必將犧牲他所有的榮譽與威望,拿起他毋庸置疑的輩分,去替子孫鏟平一個又一個的政治巨坑。皇帝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不會在乎什麽刻薄寡恩的身後名了。他明白,隻要皇權抬頭,隻要太子順利繼位,那麽他在史書中的評價至少不會糟糕透頂。

哪些人挑了明線,哪些人埋了暗線,她都不吝惜以最黑暗的視角加以揣度。她的父親隻有將自己擺在這個眾矢之的,以保全這個龐大的家族。有人以身試法,有人以身飼虎,亦會有人以身踐道。

陸妍見陸昭沉默不語,又說道:“皇帝是這樣一個狠角色,太子能力也未必遜於其父。彭氏也好,王氏也罷,就算你與太子數年夫妻,但政治上的取舍也很難以人情而論。這份融洽能夠保持多久,守住陸家整個基業的底線又在哪裏,不知昭昭你是否有想過?”

皇帝嫡女,未來皇帝的同胞妹妹,本身就是十分寶貴的政治資產。各家如果借此超越陸家,提前躍上前台去博弈,對於陸家也是一個危險。如果她父親的死注定成為定局,那麽陸氏子弟也會有長達三年的守孝之期,屆時皇帝是否願意奪情而用,各方是否會同意朝廷奪情而用,都是及不確定的因素,甚至自家大兄也有可能被魏帝拉入漩渦之中一並帶走。但如果陸家能夠拿到這一筆政治資源,也是一個巨大的保障,至少兄長作為駙馬不會有性命之憂。

當然,絕對的利益背後也有絕對的隱患,陸昭也考慮的很清楚。首先,陸家的崛起會讓整個北方世族感覺到莫大的威脅。其次,在各家日後對陸家的圍剿之中,陸家也必然與皇權捆綁得更為緊密。當然,這種圍剿與攻擊不會在當下發生。皇帝既然有分設六軍這樣的安排,那麽無論哪一方都不可能無所顧慮地發難。

陸昭道:“此事非我一人決之,父親那裏……”

陸妍隻是默默別過頭,她為家族奉養,亦為家族犧牲,即便心甘情願,但捫心自問,也不願得見那一層淺薄的溫情。她不懂也不願懂的執政者們上位的邏輯,她隻知道她這一生都已為此殉葬了。

待陸昭邁出那扇殿門之際,陸妍忽然道:“太子他是深愛著你的。孑然一身或許可以早一日抵達高峰,但執手回顧,才能不辜負這一路風景。我這一生已然辜負,後人切自珍吧。”

陸昭回過頭,不遠處,那片燭光微弱搖曳著,似乎在奮力撕開屬於這冰冷宮殿的黑暗。她知道,那片黑暗同樣籠罩在她的身上。

陸昭從皇後處離開,元澈已在宮宇門口等候。天落微雨,卻仍沒有到打傘的地步。濛濛雨水濕漉漉地搭上陸昭的眉眼,如此,青磚與青草被模糊了,黑夜與黑眸交融了,眉間的溫柔與眉間的冰冷交錯了。漸漸的,男子溫熱的手與女子冰冷的手相抵了。

那麽一刻,陸昭隻覺得無論日後如何,至少這一刻他們是真的相愛的。袖袂與袖袂盤纏,元澈的身體輕輕探向陸昭,似乎想在這片風雨中依靠地更緊密些。陸昭亦笑起來,轉頭仰望著他,而後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那張年輕與欲望都在慢慢消退的臉。

“皇後的提名,司徒那裏總要有所交代。”陸昭言歸正傳,“總不能讓人家兒子白上場走一遍。殿下為了妹妹,也要盡一盡誠意才是。”

“這事好說。”一刻的溫存已足夠他燃燒一整夜,元澈一副大度的樣子,“東宮衛的幾個貴銜如今正空著,再加散騎,明日我就去問司徒,若他老人家點頭,就即可叫人去辦。隻是司徒家那根獨苗苗如今大概還在陳留,得派人去請。如今你家掌控著往東邊走的涇渭水道,不置可否行個方便,我請人也快些。”

陸昭不說話,隻突然停下腳步,瞅了一眼身後護衛的人。

此時吳玥出列,有些驚惶道:“末將吳玥,參見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