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去留
皇後的提名在夜間抵達了永寧殿, 然而各家得知消息自然沒有這般快。吳玥的名字據說未至正殿閱覽,便經宗正轉手,又在司徒府被罷議。由於皇帝、太子、殿中尚書先後都曾履及皇後寢宮, 究竟是誰影響了這個決定,誰最終操縱了這個決定, 早已成為一個謎團。
至此, 所有人都不確定究竟是吳玥因婚約而退出,還是因皇帝不快而免議,亦或是因各家壓力而不得不妥協。此間雖疑雲重重, 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一個危險,那就是陳留王氏如今勢位將要越過陸家乃至各家。如果陳留王氏的子弟要成為帝婿, 那麽最終替王家承擔一切惡果的,或許就是司徒吳淼本人。然而, 隨後的一則調令這讓所有人都不能夠在安坐於內。王諶自請退選帝婿,現已解殿中尚書府之職任, 遷江夏長史。
眾人旋即紛紛猜測,陳留王氏或許不甘在分設六軍之事上的失敗, 如今, 苑中又為皇帝忌憚,因此不得不退而再退,謀求荊江一地方實職。然而被迫的選擇和主動的爭取必然千差萬別, 原本陳留王氏與陸家聯合,或可謀求荊州刺史一職,如今卻隻得到了一郡長史之位, 也算是為背叛盟友而自食惡果。
這道詔書由尚書令王濟、中書監王嶠以及皇帝三印加蓋, 三方促成。皇帝乃忌王氏將內朝、外朝、禁軍、方鎮四方布局,而王嶠則是以至少保住侄女王璐與司徒之子的婚事為目的, 不得不犧牲王諶。至於王濟是何心思,眾人仍是不解。然而在太子手中的人選拋出後,群情嘩然。但事後卻並未出現針對帝婿人選的任和評語,而是中樞諸多重臣提議,鑒於皇後身體考量,應讓提名的各家子弟盡快入住宮苑,準備宴會事宜。
當王叡出現在殿中尚書府的大門前時,赤金高陽正挑在飛簷尖銳的剪影上,脊獸距於金紅色的光芒之下,宛如憤怒的雄獅噴吐著熾熱的烈焰。王叡一身素氅而來,殿中尚書府門下,陸昭亦是一身素氅而迎。隻不過素氅之下,各懷幽抱,一人期盼著春霖宴話,另一人則期盼著一場盛大的國喪。
陸昭迎了人進來:“昨夜我又派人去了相國那裏,說今日不必過來。不知相國今日前來所謂何事?”
王叡據席而坐,聞言隻是一笑:“我本要外任,卻奈何殿中尚書一力苦苦挽留,因此特來相見,以慰尚書良苦用心。”
原本唾手可得的司隸校尉,在朝臣們的各有一盤算計中耽擱下來。如今他在備選帝婿之列,結果又被拖住,如此,隻能待元洸先返回洛陽。可是這樣一來,他在司州所做的一切布置,都有可能被瓦解掉。
“相國要外任,這也容易。”侍者已經上了茶,陸昭將手一引,做了個請的手勢,“退出不選即可。”
王叡並不喝茶,隻朗朗笑一聲:“車騎將軍莫非有意為駙馬?”
“非我良人,此生不嫁。非我鍾情,此生不娶。爭或不爭,全憑心跡吧。”陸昭說完,便把這句話交給王叡自己去苦惱,自己低頭吃茶。
“尚書這話說的不像是車騎將軍,倒像是太子。”王叡頓了頓,“也非我,也非尚書。”權力大印和情愛所鍾,選前者還是後者,他們都不是為此猶豫的人。
陸昭放下茶盞:“我知相國無心眷戀於此,所以,相國想要的司隸校尉任命,我今早已擬定好,就在桌子上。相國可以直接拿去交與令尊,由尚書台呈送禦前。”
由於錄尚書事與尚書令分掌職權,所以隻要她沒有鬆口,那麽這份尚書台出具的文書,就有被一票否決的可能。如今她主動拿出這一紙文書,也是極力希望把王叡撬出這個旋渦。借此,魏帝也不得不讓渤海王元洸趕往洛陽。
她已敏銳地察覺到先前那場陰謀最有可能的根源,盡管她並無憑據,但她已經感覺到了危險。接下來,長安會迎來一場又一場的大典,禁軍她已不能完全掌控,太常仍是高宇初,這期間會發生什麽,她根本無法保證。隻能讓這兩個最不安穩的因素盡可能地遠離長安。因此,在司州問題上,她寧願做出讓步。
王叡笑著走到桌子前,取過那一份手令,納於袖中:“尚書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既然有幸得以備選帝婿,也沒有不盡力一搏的道理。早年願為副車,不料今日可得。人生在世,惟求逞意而歌,豈可坐望苟且。”
雖然陸昭希望借由此舉能夠讓王叡推掉駙馬,但若王叡執意參選,那她也沒有必要強攔。王叡的參與能夠提前打掉大部分人選,而且還能讓許多事情有圓緩的餘地,畢竟陸家還並未真正作出決定。如果真要與王叡競爭帝婿,那麽陸家也會盡全力一搏。
既然王叡選擇爭取駙馬,那麽就注定會留在長安,這一紙尚書手令給不給也都無關緊要。陸昭隻是起身拱了拱手道:“諸事天定難免緣淺,盡力而為實則情深,祝相國能夠得嚐所願吧。”
“尚書。”王叡輕輕轉過頭,眉梢眼睫,唇峰鬢角,他的野心,他的欲念,既在精心嚴謹地掩藏,亦在漫不經心地流露:“情深終將有恨,緣淺未必不幸。”
王叡拂袖而去,陸昭亦微笑閉目。在他們看來,這不過是龐大權力運作下的一場小小鬧劇而已,深情誠然存在此世,存在此間,但他們仍會選擇各自攀登著人性的高峰,僅在慎獨之時。
在處理完所有事物時,陸昭再度歸府,與父母商討備選帝婿事宜。在得知太子和皇後分別的選擇後,陸振也再次對此事思考,良久後方才笑歎道:“皇帝登基未曆數載,然則大勢扭轉。賀禕殞命,門閥再無一家獨大,太子崛起,皇權著實頗有振奮之勢啊。”
政治的大勢不會因一個皇帝的死亡而驟然轉變,而會通過各種各樣的渠道繼續滾滾向前。東晉庾家的崛起,桓溫的勢成,一浪蓋過一浪,都是因為繼承了皇帝的一部分政治遺產。誠然,太子仍是這份遺產的主要繼承人,但是太子的同胞妹妹,嫡親公主,仍是不可忽略的一筆政治財富。
高門崛起除了依賴個人能力,也需要在閥閱上有必不可少的沉澱,除此之外能否一躍而上,就要看大勢了。皇帝與太子都已是大勢中人,那麽公主也是大勢中人。如果陸家擔心皇帝死前掀桌,那麽去在皇帝垂死之際搶奪這一最後的政治遺產,兩隻腳和皇家一同站在大勢裏,才是最穩妥的決定。
陸家目前的實力仍不可與陳留王氏、漢中王氏相比,看似已是一個龐然大物,但仍需要小心翼翼地鞏固自己的基本盤。許多政治優勢如果不具備,那麽對方仍然可能提刀就砍,雖然和以前相比對方要付出相當多的代價,但是單論結果,也是陸家目前難以承受的。
陸振心中權衡良久,終於道:“既然如此,那便不用考慮太多。”
“兄長那裏……”
“你全力準備此事。”
身為曾經的吳王,陸振素有決斷。而這一日,陸昭望著陰影下父親的眼睛,第一次不可自製地想要遠離。害怕被支配,這是對於權力本身的恐懼。
“今日王子靜忽然過府告別,說要將與鄧將軍遣返西北繼續平亂,此時王諶將任江夏長史,或許王家也不願我等爭取帝婿啊。”陸振道。
陸昭自然明白王諶與王謐相繼離開的用意,僅僅是兩個舉措,便透露了諸多信息。首先,王家對於陸家已不再信任,有了獨自開辟荊州局麵的想法。這個想法也依托了皇帝的意誌。江州是陸家新經營的一個地方,王家公然越線,那麽背後必然有著另一方的支持。皇帝需要有人去江夏來瓦解陸家正在經營的局麵,此時出麵也是應有之意。王諶身份特殊,既有王家的背景,也有陸昭殿中尚書府的背景,屆時在江夏將有何為,也要看陸家是否有誠意。
其次,王諶這一支與王嶠、王謙等人有了分歧。王謙等人不希望因王諶成為駙馬一事而攪黃了和吳家的聯姻,因此讓原本有機會升任京兆尹的王諶出任江夏。
最後,在公主駙馬一事上,王氏開始減弱對皇帝的支持。而王謐作為大銓選、執掌西北的人事官,王諶作為殿中尚書府的禁軍官,都有可能在都中對皇帝施加他們不想要的影響,因此也要趕緊遣出。
這三件事合起來也引申出一個含義,那就是王門正在嚐試影響皇帝的決定。既然有了這種念頭,那麽也意味著部分禁軍也會試著參與進來,宮苑內再也不會安全。
“王諶抵達江州究竟如何可再作考慮。倒是父親,如非必須,近日不要長留宮內。”
陸振三公未加錄尚書事,本就是虛職,如今掾屬也未曾征辟,三公拜禮也未行,不入宮也在情理之中。
“鄧將軍既要北上,不知耽書對婚事考量的如何了?”陸昭問道。
陸振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此事你自去問耽書吧,不過依我看,耽書似乎是對你兄長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