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13章 正祚

太子大婚之禮涉及兩個使持節, 同時長安禁軍也有人員調動。王濟加崇德衛尉,分領驍騎校尉、長水校尉兩千人。吳淼則從太子右衛率調三千人,作為迎使之用。

軍事層麵的調動從來都是最敏感的, 伴隨著陸昭再次入宮,陸振身為父親, 執掌護軍府, 便很少留在家中。而陸歸也借此機會回到秦州,調查新平褚潭。而在陸昭入宮兩日後,一個名字便被送到了宮中——蔣雲。與之一齊抵達的, 還有秦州各家送往廷尉屬蔣雲屠殺百姓的大量證據。

新平郡屢屢發生虐殺慘事,雖然郡府隻是作為流賊作亂上報, 但是新平畢竟居於京畿之畔,政治意味極不尋常。況且陸歸已經歸鎮, 陸振又成日不著家,陸昭入宮以後, 幾乎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膽,生怕又出什麽變故。

這些身在中樞的人又不是傻子, 怎能可能無視新平各種動作而沒有警戒之心。當這個名字墜入宮城這一張蛛網內, 便有眾人依線索驥一般追蹤上來。吏部新任的大尚書武功蘇昀似乎最為熱衷此事,一番追查後,連同早年蔣雲與其叔父蔣弘濟參與豫州剿匪的隨員名單都掃了出來。

不過黑曆史誰都有, 眼下中樞關注的重點乃是蔣雲通過什麽樣的方式,前往了新平,擔任了員外軍職。然而有些秘密, 即便在宮城, 終其一生都無法追查到底。很快,禦史台忽然將矛頭直對汝南王元漳, 諷議其大肆為陽翟縣主陸氏封地屬官越級增封。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蔣雲的來曆也就乏人關注。最終後來還是皇帝出麵將增封之事平息,隻言陸家添榮一是慰藉皇後,二是陸氏乃太子難得的佳婦。

雙方暗暗過了一招,王濟也是在強悍地示意,陸家借機查蔣雲一事,要適可而止。最後廷尉也就不再將此事擴大討論,決定直接派人前往秦州,抓捕蔣雲歸都審訊。那些成日盯著新平焦首爛額的朝臣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在此事上幾乎沒有任何阻礙的意思,快速通過。

其實無論王濟保不保蔣雲,皇帝的意思都是要置其於死地的,主要還是警告褚潭。這種鞏固軍鎮的手法實在太過惡劣,如果這樣的手段都能夠容忍,那麽朝廷威嚴何在?在荊州駐守的將領們又將如何作想?

有了這樣一個結果,陸昭也十分滿意。魏鈺庭的土斷法雖然帶來的麻煩不小,但也有好處。其人將土斷矛頭直對陽翟褚家,直接逼得在新平的褚潭頻頻操作。政治上的許多事隻要不動,就永遠沒有錯。褚家先前在新平暗自蓄甲,陸家正愁找不到機會對新平動手,魏鈺庭直接將土斷法變招,可謂遠水救了近火,兩方也是完美配合了一次。事情有了定論,陸昭也就安心繼續布局。

此次陸昭入宮雖為抄經祝頌,齋戒祈福,但具體要做的事務並不多。皇後的病並未加重,卻也並未見好,據說在祈福第一日後,氣色上倒是好看了些。因此陸昭每日抄經一個時辰,隨後便前往永寧寺參加祈福儀式,一早一晚去皇後宮中侍奉一回,便沒有其他事情了。但安排陸昭入宮的人顯然不作此想,因此在陸昭用晚膳前,仍請其前往東宮一敘。

陸昭解職後便沒有宮內的通行權,元澈也是借玄能勸說父皇舉辦祈福儀式,這才找了個理由,把陸昭詔入宮中。陪客自然也早已請好,魏鈺庭、江恒已將議事資料稍作整理,跪坐在議事堂中等候。

“司州的事,魏鈺庭他們已經告訴我了。”盡管長樂宮與東宮距離不長,元澈仍然用太子車輦將陸昭接了過來。這段路上兩人難得私話,時間和空間上雖然都不充裕,但冬日攜手而坐,也格外溫馨。

“封國編製已經定了下來,此次便比擬王尊設官。除了師、友、文學、相不置,由朝廷派遣內史,其餘都是你自己來定。你先自己看。”說完元澈將已經批好的詔令交給了陸昭,又道,“這道詔書沒走尚書台,是由宗正提議的,汝南王也是下了死力,父皇也特批了。公主湯沐邑上,就勞煩太子妃想想辦法吧。”

陸昭徐徐展開詔書,邊笑邊道:“封邑現已是砧板魚肉,殿下揮刀速取即可。”

東宮議事堂內,魏鈺庭、江恒將已擬定的部分人選交給陸昭。前往封國的人,寒門、世族參半,陸昭也曉得在這片封國自主權已經很大,也需要有一些太子的人摻入其中。陽翟的第一大豪族是褚家,褚家和皇帝也有著諸多理不清的脈絡,有太子的人在,許多事情才好過問。

陽翟長史派的人是陸家的自己人,陸遺。除長史外,還有左右常侍各一人、侍郎二人、典書、典祠、典衛、學官令、典書丞各一人、還有郎中令、中尉、大農為三卿,乃是實打實的封國。這些高品階的,魏鈺庭也很識趣地沒有推薦。低品階的有治書四人,中尉司馬、世子庶子、陵廟牧長各一人,謁者四人,中大夫六人,舍人十人,典府各一人。這些人裏,魏鈺庭也很小心地避開了中尉司馬等軍職。

陸昭對江恒直呼表字:“我想請敬則出任郎中令,不知敬則可願意。”

封國郎中令品位不低,名義上是武官,但相當於侍衛近臣,主掌參謀,對於江恒而言,是身份和能力上的雙重認可。

江恒道:“可是廷尉那裏……”

陸昭道:“彭廷尉處我早已向其說明,河南的事我早就想過了,得派敬則你去。河南一行涉及方方麵麵,既要和世族打交道,又要足夠了解平民百姓的訴求。土斷即將實施,也需要律法方麵的大才。”

江恒也分外感激:“既如此,臣必不辱使命。”

陸昭又對元澈道:“殿下,皇後祈福儀式後,殿下可否派遣玄能法師跟著江恒他們也去河南一趟?”

“你想讓佛教入駐河南,來抵抗本土**祀?”相處時間久了,元澈也知道陸昭絕對不是要在河南弘揚什麽佛法,目的一定是奔著解決問題去的。

陸昭點點頭道:“**祀之所以難以消滅,乃是民生問題難以解決。百姓積累不滿,需要尋找安慰和寄托。可現在朝廷籌措資源緩慢,即便是土斷法能給這些人大量土地,也非一朝一夕之功。基本問題無法解決,而讓那些人放棄自己的幻想寄托斷無可能。不若讓玄能法師前往河南弘法,佛法到底是正教,能夠分流一部分邪/教教眾也是好的。一旦王子卿趁虛而入,煽動民眾納為己用,再挽回就難了。”

宗教狂熱之所以可怕,是因為其沒有自下而上的反製和反思機製。宗教組織的陀螺越轉越快,在劃傷周圍的同時,也越來越偏激。在數目龐大的群體裏,在一模一樣的聲音裏,理智會逐漸湮沒,初衷不再存在。當人們犯下可怕惡行的時候,不會有人感到恥辱亦或恐懼,最終在一次次鎮壓下,淪為邪/教最高層的犧牲品。

若百姓被這些邪/教利用,倒向某個政治目標或某個社會願景,那才是宗教災難的開始。

玄能雖然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但佛教較為優勝的一點是,它有一套可以自圓其說的理論體係。如果能給玄能提供足夠的武裝支持,以玄能的能力還是足以在河南立足。而且當初文武宴清談,王叡是特地將玄能從豫州請來,似乎也是特意繞過這位大師,不讓其有機會幹預他在河南的布置。

魏鈺庭雖然認同,卻也不乏擔憂:“佛教雖使人向善,但卻不事生產,是否……”魏鈺庭身為太子的人,自然也不會大肆批駁太子最近才信奉的教義。

陸昭則正色道:“西天雖有梵語,國朝自有正祚。菩提生於陸而死於海,這個道理玄能法師應該明白。”

元澈雖然與玄能走的近了些,但對於宗教問題也極為慎重,寺廟不事生產,受人供奉,本身就是對國家勞力的剝削。陸昭這句話的態度也可謂強悍——到了我們國家的宗教就要按照我們的規矩來。

陸昭一句句不僅橫,還橫在了自己心坎裏,元澈聽聞也心中暗喜,遂順水推舟道:“既如此,那明日孤便多留玄能法師一時,召集各家,一同參加祈福典儀。”

次日一早,陸昭按往常一樣前往祈福的儀式。此次祈福參與者不僅有太子,還有汝南王元漳、司徒吳淼和尚書令王濟等人。

佛家法事在形式上沒有道家那般熱鬧,整場儀式以誦經為主,也無需參與者有任何體力活動。相傳曹魏時,陳思王登魚山,聞岩岫誦經,清婉道亮,遠俗流響,於是記錄下來。隨後其以《太子瑞應本起經》為考,撰文製音,作成了《太子頌》和《菩薩子頌》。時下祈福吟誦,也多依此目。

殿中梵唄聲起,果然清雅哀婉,其聲動心,眾人也隨之閉目,歸於寧靜。

待儀式結束,眾僧魚貫而出,元澈便邀玄能與餘者一同前往逍遙園攬勝。王濟見太子興致頗高,也不好推脫。吳淼隨後也說同去。這麽多人捧場,玄能也施禮感謝道:“諸公撥冗前來,貧僧得見慈悲。”

王濟等人聽聞道:“為皇後祈福,也是臣子分內之事。”

元澈笑著道:“佛家廣博慈愛,隻是孤也有一事不明。當年佛家東行,為何取道家注佛論,而非取墨家注佛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