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23章 邏輯

漢文帝所謂去除肉刑, 與其說是“除”肉刑,不如說是“易”肉刑。律法規定,以剃發並以鐵圈束頸的髡鉗刑代替黥刑, 同時要加以城舂徭役,以笞刑三百來代替劓刑。而在刖刑上, 以笞五百來代替削左趾, 以棄市來代替削右趾,而宮刑甚至原封不動地保留下來。如此一來,這些犯罪之人除了受髡鉗刑之外, 活下來的可能微乎其微。表麵上,社會中似乎少了許多墨麵、無鼻、跛足者, 但事實上死於更改之後的刑法者,隻多不少。

然而時人如孔融、王郎、王脩、夏侯玄等, 仍不乏以肉刑嚴酷毫無人性為由,對恢複肉刑一派大肆抨擊, 加以阻撓。

“受肉刑之人,慮不念生, 誌在思死。孔北海此論, 隻怕黃泉之下,太史公也要長笑望之。若僅以刖人肢體、割人耳鼻為殘酷之象,酸慘之音, 則張敞、左雅也要陰怨王司徒。”陸昭有一搭沒一搭地用耽書帶來的戒尺敲打在衣擺上。她從來不信太過高尚的論調。推進或非讚成,阻撓未必反對,一切行為的底層邏輯都要以當時的時局、政局作為考量。“陛下要付以廷議……”陸昭喃喃道, “魏晉以來, 肉刑之爭雖頻頻出現,但付與廷議者倒是不多。”

彭耽書和陸昭並肩坐在大殿的石磚上, 認可道:“建安年間,曹操於所封魏國國都鄴城展開過一次廷議,最終被議論為改革漢家之製度乃僭越之舉而廢。此後魏明帝在太和之初因太傅鍾繇上奏,下詔廷議。至於晉朝,廷尉劉頌上書複肉刑,晉武帝雖有意於此,付與廷議,最終卻未曾展開。而晉元帝年間,廷尉衛展奏請複肉刑,內外通議,規模之大,空前絕後,卻最終不得複肉刑。幾百年間,肉刑所議之論典卷浩繁,如今算起來,真正付與廷議者也不過四次而已。”

陸昭將彭耽書所言深思一番,忽然目光一亮,找出了這其中的共同點。

“魏武封國廷議,肉刑派乃擁護魏王的陳群、鍾繇,反對派則是孔融、王朗和王脩。此乃集權之魏武挑起的潁川派與北海派之爭。魏明帝下詔令群臣議論,動搖朝堂,最終以王朗為首的反對派力壓一籌。此乃皇權之魏明帝挑起的曹魏派與守舊派之爭。至於元帝東渡,反對者王敦等以戰爭、民心為由,反對王導、庾亮等,迫使皇權妥協。這是拱衛者與挑釁者之爭。而晉武帝登位,畏於弟弟司馬攸之人望,畏懼輿論而失民心,劉頌一生上書數次,皆被扣押不發。這是害怕挑起派係之爭。”

陸昭慢慢起身,手執戒尺,在殿中來回踱步,“其實參與其中的每個人何嚐不是官僚、不是世家,每人對於肉刑的見解與考量,細究並無差別,卻最終因發起廷議者而割裂。恢複肉刑,展開廷議,發起者令世族進退維穀,借此獲得國家之名器,政權之公權。隻不過這些舉措有些達到了目的,有些卻失敗了。肉刑本身從來都不是問題,恢複肉刑繼而影響現政權本身的存續才是真正的問題。皇帝讓你將此論付與廷議,也並非法理上的爭端,而是意在挑起漢中王氏一派與陸家之爭。”

“你之前說汪晟也在受訓斥人之列?”陸昭問。

“是。”彭耽書也站了起來,“隻是汪晟所受斥責較輕,皇帝不過敲打而已。”

陸昭道:“這便是了,汪晟作為遣使出行卻與王濟等人同受斥責,必然與王濟串通過。之所以未被嚴厲申斥,想來褚潭在新平郡興兵,汪晟或是無辜,亦或是害怕被牽連,成為填平這場動**的棋子,便提前向皇帝告知了王濟所謀,因此皇帝才格外網開一麵。先前北軍在禁中鬧事,想必汪晟也早已與王叡等人合謀,利用手中職權,扣押侍中孔昱的家人,威脅孔昱延長戒嚴時間。”

“尚書令串通繡衣禦史和京畿禁軍。”彭耽書也著實吃了一驚,“看來王濟所圖不小。”

陸昭道:“豈止所圖不小。王子卿執掌司州,那裏**祀泛濫,民不聊生,正是民怨沸騰之時。此時外有強壓,內有憂患,皇帝欲恢複肉刑,那麽王濟一定會將暴虐之名扣在皇帝主導的皇權上,造成海內人心離散,繼而便有傾鼎之禍。”

“可是皇帝為何要這麽做?”彭耽書不解道,“皇帝陛下欲複肉刑,豈非遞給王濟等人把柄。”

陸昭死死地攥著那柄戒尺,連手指的關節都變得有些慘白:“欲使其亡,必使其狂。王濟虎狼之心已著,皇帝自曝弱點,引誘其撲殺,行廢立之事。因我家已與太子榮辱一體,必然要與王濟殊死一戰。”

彭耽書聽完也明白了:“那麽此次廷議,王濟等人必然持以反對恢複肉刑之論,我等為保正祚,為保自身,也必然要據理力爭。”

陸昭笑了笑:“力爭成功,則皇權立以正序,乃是不可置疑的公權。而我等因為此發聲,終生都要為此所縛。”啪嗒一聲,戒尺輕輕打在了大殿的柱子上,發出了清脆的回音。

“那我明日便向陛下提議延遲廷議。”彭耽書說得十分決絕。

“這樣不好。”陸昭擺了擺手,“你以女侍中身份位居九卿,雖是各方交換的結果,但本身反對者也是甚多。皇帝若因此事將你從廷尉之位上摘掉,不費吹灰之力。屆時陛下再換一個人主持此事,結果還是一樣。既然如此,何必要失去這個九卿之位。況且你心血傾注於此,我也不會坐望讓你的心血付諸東流。”

陸昭道:“廷議終究是要議的,皇帝欲恢複肉刑,此後執政便逃脫不了法家的外衣。你為此發聲,便是一等一的功勳,今後定能大展宏圖。恢複肉刑到底隻是推動王濟兵變的一種手段,最終鬥爭的結果,仍是通過流血的方式來實現。既然如此,此次庭議我們不妨就支持皇帝。儒、法、釋、道皆可變通,俱有雙刃,日後法家之言也未必就能將我等捂殺於此。”陸昭輕輕一笑,將戒尺還到了彭耽書的手中。

彭耽書似是稍稍鬆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必全力以赴。”

“想來陛下昨夜也未除王濟和吳太保的使持節之權吧。”陸昭笑著,看來這個老東西也是不甘寂寞的人啊。

彭耽書接過戒尺,拍了拍陸昭的肩膀,語氣中既帶寬慰又有憐憫:“陛下也未去你父親司空、護軍之職啊。”

兩人都苦笑著,頗有默契的一起慢慢走向殿外。

“那就要好好籌謀了。”陸昭低低道,笑容逐漸淡去,目光亦變得冰冷。

兩人出殿,彭耽書將戒尺交與了公孫氏,說明訓誡已畢,公孫氏這才攜數名女史離開。

“彭廷尉訓斥了這麽久?”元澈在殿外早已等得不耐煩,此時問道。

彭耽書則略施一禮:“太子妃對於禮儀之論可謂深邃,殿下日後也不妨與太子妃多多探討。”

元澈聞言則擺出一副受教的模樣,雙手一拱:“大婚之禮繁複深奧,孤回宮一定與太子妃時時探討。”

陸昭黑著臉與彭耽書對望一眼,見那廝正似等待看戲一般,嘴角忍著笑,一顫一顫。

大婚後第一日的禮儀至此也便結束,往後的兩天時間,元澈與陸昭依禮,每日仍然要去昭陽殿和宣光殿走這個過場。到了第四日,太子便要陪同太子妃回到娘家,與其娘家家眷禮見。

元澈與陸昭攜手回宮,不管怎樣,日後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過些沒羞沒臊的日子了。自此以後,他與陸昭也是夫妻一體,許多事情不必再懷疑,許多真情也可以自然而然的向對方流露。褚潭事情的後續他也聽說了一些,但他更想聽一聽陸昭的意見。他拉著她的手,有些迫不及待地往東宮方向走。以前他從來沒有對那個地方有什麽執念,對於常年沒於軍旅的他來說,那個華美的宮殿與帳篷並無太大不同,不過是個休息睡覺的地方而已。然而現在他對那個地方有了眷戀,有了期盼,因為那是一個溫暖的家,是屬於他和陸昭的家。

禦道上,一眾隨從默默地跟在兩人的後麵。陸昭的手被元澈輕輕地握著,冬日的天空仿佛忽然變得溫暖而柔軟起來。此時她雖不能言明這一切,但也隱隱知道這或許就是愛戀。

次日,陸昭與元澈再度於昭陽、宣光而殿朝見。隨後百官大朝,身為廷尉的彭耽書身影也出現在眾人之中,手中笏板上能隱約看到文字,應該今日就要將恢複肉刑之事展開廷議了。果然,元澈將她送至廊橋後,道:“今日大朝,將有廷議,昭昭你先回宮吧,中午我回去和你一起用飯。”

包括霧汐在內的幾名侍女見太子對太子妃這般用情溫柔,都不自覺地低頭笑著。陸昭顯然還未適應,有些慌措地低了頭說:“好。”

沒有公務的太子妃生活誠然是閑適的,但對於陸昭來說也是有些無聊的。她沒有坐元澈的車駕返回東宮,而是由廊橋穿行至長樂宮,先去看望姑母,再慢慢走回東宮。然而行至禦苑附近的一座水榭時,陸昭聽到不遠處有孩童的喧鬧聲。而此時水榭下一位美人倚欄而坐,也正望向她這邊。

“不意在此處碰見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