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雙姝
薛芷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無目的地淌了過來, 那是在冬日裏永不封凍的眼睛,柔柔地動**著。她外披一件厚厚的狐裘,綢緞麵兒, 飽滿的綠色映在一片蒼白之中。然而當她起身的那一刻,繡在綠意裏的金色竹葉便遊**起來了, 那片耀眼的金茫映在陸昭眼中, 仿佛稀薄的日光都變得烈氣了一些。美人走了幾步,擺著腰肢,那些金色的竹葉便如同細長的魚兒甩著尾巴, 徜徉在湍急的欲望裏。
陸昭也走向前施了禮,喚了薛容華的名號。新婚前幾日, 內司沒有安排她與嬪妃們相見,今日見到乃是意外。
薛芷將暖手的白狐皮套子丟到侍女的懷裏, 開口道:“幾年前在宣室殿見過你。”她沉默了片刻,隨後望向不遠處, “那時候她還是小小一個人兒。”
薛芷重新坐定了。陸昭正猶豫是否要一同坐下去,便聽不遠處有孩童的笑聲。紅梅林裏, 一個漂亮的小女孩正在一株巨大的紅梅樹下仰著頭, 一邊來回跳,一邊伸著手向上指著,用又清又亮的聲音不住道:“這邊, 這邊,還有這邊。”隨著她粉白的小手指向哪裏,哪裏便有豔豔的梅花落下, 仿佛擁有仙法。當梅花滿地之後, 忽見一個瘦弱的男孩身影從樹上跳了下來,落在她身邊。東方飄著彩雲, 映在兩人身上,是很淡很淡的粉色。原來他才是她的仙法。
陸昭怔怔看著,此時周遭似乎有一股不明言說的力量,拽著她,讓她疲憊地坐了下來。
薛芷靜靜看著她,繼而看到了一顆不易察覺的貪戀紅塵的心。
“你喜歡孩子嗎?”薛芷問。
陸昭忽然怔住了,她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也時不時用吃藥來回避這個問題。她仍享受著歡愉,但也知道僅僅擁有一個孩子便是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更何況是一個要出生在大魏皇宮裏的孩子。
“嗬,沒有立刻回答的人,八成沒有那麽喜歡。”薛芷笑著望了陸昭一眼,然後依舊望向遠方,聲音寂寂道,“我入宮第一天,便有人勸我,應當要一個孩子。我比你幸運些,皇帝早立了太子,不必每日為著子立母死的規矩擔驚受怕。父母說,這是為家族好,年長的宮女說,多多少少都為自己,後半生有個伴。你看,旁人為我們立下規矩多多,還偏要諄諄教誨。我記得當初我第一次見保太後,保太後便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說後宮不可幹政。真好笑,如果不能夠幹政,我們還來後宮做什麽。”
看薛芷講這些話時一臉輕蔑妖嬈,偏又豪直得很,陸昭心中到底是認同的,也笑了起來。薛芷便望過來看她,看她目光幽暗,唇角輕輕牽著,順著一枚瑩瑩的顎骨帶出強勁的蔑視感,她便知道,她們兩人都會喜歡對方的。
嫣婉揀遍了地上的梅花,一股腦地兜在衣擺裏,飛一般地跑到水榭處。男孩便跟在她後麵,不錯眼睛地望著她。嫣婉頭一回見生人,並不認識陸昭,隻盯著她看。小女孩雖未長成,卻也看得出五官玲瓏,一雙眼睛與薛芷一模一樣,卻更深邃一些,像一隻小鹿。陸昭竟比她還要拘謹,僵在那裏看著小嫣婉一點一點的靠近。她第一次被一個人不帶任何利的地靠近。
“這是太子妃。”男孩在嫣婉身後低聲提醒著,“見過太子妃。”
嫣婉到底太年幼,不會行禮,兜著滿裙的梅花,最終決定粘進母親懷裏。薛芷將女兒抱入懷,抬首向陸昭歉然一笑。嫣婉卻意圖將母親的注意力拉回來,撚著衣擺的兩腳,攤開一兜子梅花,竟然念了一句:“黃羅複鬥帳,四角垂香囊。”
“是紅羅。”薛芷耐心地糾正著。
然而嫣婉則呼啦啦地轉起了圈,抖落一地梅花,似乎出於本能似地背誦著接下來的句子:“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雞鳴外欲曙,新婦起嚴妝。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
女童的口音仍然含混不清,勉強可以辯出念的哪一句,然而陸昭也驚異的發現,中間那些哀傷沉重的句子,都被無聲無息地跳過了。
薛芷無奈地任嫣婉瘋玩,對一旁的男孩道:“真寶,你去皇後殿裏看看,若無鳶還在,讓她回我宮裏頭去取那支老山參,午飯後送到皇後宮裏。”
她似知道陸昭要去皇後宮裏一般,提前打點家裏妹妹避開。陸昭施了一禮,算是謝過。薛芷也不再多留,兩人簡單地做了別,便各自往各自的目的地去了。
片刻後,薛芷回頭望著遠處的陸昭,拉著嫣婉的手道:“你喜歡太子妃嗎?如果有一天送你去太子妃那裏,你會願意嗎?”
嫣婉沒有作聲,隻是靜靜地貼著薛芷的腿,道:“黃色的梅花和白色的梅花不一樣。”
裝有奇珍異寶的兩口大箱子早已搬進了王濟的書房裏,每隻木箱上都貼著封條,上有寫明日期的筆跡以及“封存省中”等字樣,在封條的最尾端,赫然印著禦史台門監的紅色加印。
王濟和汪晟就對坐在這兩口木箱之前,目光中都透露著一副了然的神色。官場上的老油子,誰都不是貪財之人,汪晟先前將賬冊送上了禦前尋求托庇,王濟這裏自然也有禦史台的兜底。褚潭的計謀終究是落了空。
“既然這樣,那尚書令便把箱子送到禦史台,一切都由他們定奪吧。”汪晟望向坐在對麵的王濟。
“都這個時候了,貴璫還要躲著?”王濟雖然表麵仍雲淡風輕,內心早已對這個人嫌惡到了極點。誰不懂那些君臣的親親之道,汪晟必然將那些賬冊原封不動地交給了皇帝。如果汪晟看了賬冊,那就是對方鎮事務插手。而汪晟不看,不管裏麵有多少肮髒事,皇帝都不會動他。
汪晟陪著笑道:“尚書令,都是禦史,那繡衣屬和禦史台還是不一樣的。按理說,方鎮的事不歸我們管。十常侍弄權,最終惹得董卓殺進來,老掉牙的故事,我們這些個閹人都不敢忘。況且箱子上已經打了禦史台門監的印,我們繡衣屬總不好插手吧。”
“好。既然繡衣屬不把箱子送上去,那我就收下來。”王濟見汪晟此時仍不肯擔一丁點的風險,也懶得再給麵子,“說我這個尚書令串通方鎮就串通方鎮吧。總比我親自送到禦史中丞跟前,讓所有人說我這個尚書令對方鎮察察不容要強。真到了大家領兵入都的那一天,你這個忠心不二的繡衣禦史可得好好履行本職,站在皇帝身邊護著駕,我們也絕不會插手!”
王濟既然將箱子封存了,就是留有後手,防止皇帝以他收受賄賂之事問責。但兩口箱子由誰送到禦前那是大不相同。方鎮給中樞大臣送禮並不少見,如果王濟自己將褚潭私下送的兩箱子禮物推到禦史台,請求作為證據封存,那無疑是開了個壞頭。各個方鎮都會擔心自己因為送禮而被中樞拿捏,毀謗禦前,到時候王濟必然會被輿論壓力圍攻而死。
因此王濟寧可自己留下這個箱子,光明正大的和方鎮搞合謀,也不會上交給禦史台。就算禦前問罪下來,他自然也是和方鎮一同承擔。一旦各方發生動**,興兵入都,該著急的也是皇帝。如果汪晟在這個節骨眼不幫王濟,那麽他屆時必然也要被戮刀下。
由繡衣禦史屬送上去有一點好,決策權在皇帝,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出什麽錯漏,方鎮的目光隻會聚焦在皇帝一人身上。日後他們起兵,也有足夠的理由來控製皇帝矯詔。不過此法對汪晟來說有一點不美,那就是一旦王濟他們起兵失敗,自己這個承手人也是要頭顱落地的。
汪晟一聽便驚了,連忙道:“尚書令誤會我的意思了。奴婢的本意是贓物過了禦史台,到底要經手廷尉,彭刺史的女兒可還任著廷尉呢。尚書令家雖然和彭家結了親,但彭家畢竟和陸家交好,這時候不得把他家一起拉下水?”
汪晟見王濟仍不做聲陰沉地望著自己,旋即道:“東西麽,我可以幫尚書令交到皇帝手裏,但是現在禁軍的問題比這些贓物的問題要大得多。那天晚上尚書令也聽見了,皇帝點了薛琰的女兒薛無鳶入宮侍奉皇後,這是什麽意思,尚書令還不知道麽?如今太子剛剛大婚,這幾日皇帝自然不好下旨給太子再添側妃,但這一舉到底也能讓薛琬有些舉棋不定吧。”
“這還像個談事情的樣子。”王濟這才緩和了神色,“薛鎮軍那裏,我也有拉他下水的辦法。還記得太子乳母李氏掌握的那些薛家的宿衛嗎?現在薛琰的人和這些宿衛的家屬俱在我手中,今天晚上我可以以使持節的名義稍作安排,讓輪防的宿衛去漪瀾殿裏值守。繡衣禦史久戀香草,如今蘭芷俱在,何不秉燭夜遊,一躊浮生之夢。”
汪晟慢慢抬起頭來,睜著的雙眼滿是不可思議,沉默良久後,方才從喉間爆發出沙啞瘮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