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追隨
烏金斜墜, 外麵風疾如嘯。疾風掠過漪瀾殿,肆虐地衝擊著門窗、風鐸以及飛簷上的瑞獸。薛芷斜坐在榻上繡著一隻珠履,光滑的緞子麵金線錯彩, 淡紫色的珍珠掐出一朵珠花來,仿佛穿在腳上便可作飛仙乘雲。
嫣婉的腳上已經穿上了一雙, 此時正在房間內的大紅氍毹上作胡旋舞。楊真寶則坐在一旁煞有其事地擊手鼓陪著小公主瘋。此時狂風搖撼, 撞得門窗砰砰作響,嫣婉不由得停下來,驚恐地望著窗影, 而後撲到薛芷懷裏。“阿娘,妖風來啦。”
薛芷趕忙放下針線, 將嫣婉攬至懷裏,而後抱著她走到一扇背風的窗戶前, 打開窗。夕陽下,流雲作綺, 風卷著枯葉和梅花花瓣在空曠的中庭旋舞。“嫣婉快看,風兒不過是想把這些漂亮的落葉、紅色的梅花卷起來。就像嫣婉跳舞時旋轉的衣裙, 腳上閃耀的珠花, 頭上好看的金釵和華勝。風並不壞,隻是和嫣婉一樣,偶爾有些貪玩。”
人心卻是有壞的。薛芷笑著關上了窗, 同時注意到窗外早已麵目全非的宿衛。
“去和真寶哥哥玩吧。”薛芷放下了女兒,旋即走到殿門前,她嚐試著邁出一隻腳。
果然, 職守的宿衛一把將她攔住, 道:“容華,今日風太大, 可不能隨意出門。”
薛芷冷冷一笑,道:“我倒不知這是奉了誰的令?”
那名宿衛卻頗老道地避而不答,反問:“容華有什麽吩咐,卑職去替容華跑一趟?”
薛芷靜默了片刻,她知道今日要出事了,定了定神,道:“今日風雲不靖,我心難安,想早吃些酒菜安睡,還望通傳。”
那宿衛看了看旁邊的宿衛一眼,兩人似乎也覺得並無不妥,因此道:“那卑職這就去傳。”
薛芷又忽然補充道:“別給我弄那種小酒壺,把酒鑒給我搬來。”
宿衛問:“就容華一個人,需要那麽大酒鑒?”
薛芷卻挑了眉,笑中帶媚,語中存嬌:“我今日就不想一個人喝啊。”
宿衛忽然恍然大悟一般,連連道:“卑職這就去準備,這就去準備。”
薛芷回到房間,極其鎮定地坐在妝台前。無論如何,都要把女兒送到安全的地方去,至於自己……她慢慢打開妝匣,燭光掠鏡,金光乍現,紅寶石耳鐺跳入了眼簾,濃綠的翡翠鐲子在白絲帕裏溶溶流淌著,淡紫色的螺鈿,光亮的玳瑁,這裏的每一樣都經過他的手指,每一樣都曾存留他的溫度。最後她打開匣底,那裏靜靜地躺著一支忍冬雲紋金蓮步搖。這是他送給自己最後的禮物。
薛芷拾起步搖對著鏡子比照一番,她閉上眼睛,曾經劃過脖頸的溫度,彌留在耳垂上的觸感皆在,臨別前最深的擁抱、最眷戀的一吻也都烙在了身體裏。感性與身體總是最有默契的伴侶,而理智於她而言,或許一生一世都是最後一個知曉者。她
睜開眼,鏡子裏的容貌似乎沒有任何改變,隻是它不再裝下兩個人了。
薛芷拿起手邊的一隻茶杯,開始用杯底打磨步搖尖銳的尾。
天暗時分,汪晟邁著驕煊的步伐到了。漪瀾殿的門口遠比往日安靜,然而他剛要入殿,卻見芙蕖撞開了門跌倒在了石階上,嬌嫩的臉上赫赫印著一個紅掌印。
汪晟冷冷瞥了芙蕖一眼,而後撩了袍擺,踏過芙蕖的衣裙入了殿,臉上早已換做燦爛的笑。“誰惹我們容華生氣了?”
此時薛芷走回坐塌,微微喘著,半倚在繡墊上。屋內爐火燃得極旺,簡直要把人熱透。薛芷穿著銀紅蟬紗裙,裏麵隻著一件排金紐扣淡墨色的主腰,一片玉肌白雪掩埋在妖冶的夜色下。她打量了一眼汪晟,今日對方一身私服,金袍玉帶,卻是劍不離身。鑲玉革帶上不僅垂著劍,還有官印、荷包等物。
汪晟見薛芷第一次睜眼瞧自己,連忙挨著坐了過去。見薛芷也不躲,他便捧著薛芷的右手,正要吻下去,臉卻被狠摑了一記。
“沒眼色的東西!”嬌聲鶯語般的嫌棄卻不似謾罵。
汪晟被這一記掌摑攛掇得遍身生熱,順著薛芷的目光望去,卻發現美人的目光並不在自己,而在門口的芙蕖身上。他先冷下臉來,走到門口啐道:“沒眼色的東西,還不快滾。”
芙蕖臉上帶著傷,聞言連忙捂住臉,哭著跑出了這座狂風作亂的宮苑。
汪晟關了門,又上了鎖,重新蹭回到薛芷榻前。薛芷撚著一枚麝香葡萄,白了他一眼道:“我罵的是你,你攆她幹什麽。”
汪晟揉著她的手:“原來容華罵的是奴婢,那奴婢更沒有眼色了,求容華再賞奴婢一掌吧。”
“嗯。”薛芷這一聲又輕又柔,似是應著的聲音,又似情難自禁的聲音。汪晟正要攀上身去,卻見對方揚手把一顆葡萄塞進自己的嘴裏。
汪晟嚼著,旋即坐起了身子一手環在薛芷身後:“好甜啊。薛容華怎麽今天想通了,肯眷顧奴婢?”
薛芷正過身,素手輕輕拂過汪晟的頭頂,摘去了他的冠簪:“男人嘛,雅有雅的好,俗有俗的妙。”她的指尖劃過鼻梁、唇峰與喉結,又至領口、中縫與肚臍處,最後深深地鉤向革帶。汪晟下意識地護住腰間的劍,目光從遊離瞬間轉為清醒,而薛芷的手指便停在距離那柄劍不到一寸處。
正當汪晟疑心大起時,薛芷卻堂而皇之地愛/撫著劍柄,輕蔑道:“怎麽,繡衣禦史今天晚上還要用這個?”
汪晟卻笑著將革帶一解,連同寶劍等物丟到好遠的地上,隨後從懷裏掏出一枚藥丸,望著薛芷慘白如紙的臉,冷笑道:“今天晚上不用那個,咱們用這個。”
薛芷靜靜流下淚來,聲音哽咽道:“還有孩子,求求你,放孩子出去吧。”
汪晟卻鉤住了她的腰,呼出的氣息如同毒蛇吐著信子:“他們出不去的。還有你在皇後宮裏的妹妹,他們都出不去的。”
芙蕖一路狂奔至皇後宮殿,半路正撞見了公孫氏送薛無鳶出宮門。她不由分說,先拉著二人去了一無人處,而後連忙跪下道:“求大內司幫忙,我家容華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把二娘子在宮門下鑰前帶出宮去。”
公孫氏警惕問:“出什麽事了?”
芙蕖確認四周沒有什麽人後,低聲道:“容華說今天的漪瀾殿宿衛不大對,怕是要出大事。”
公孫氏在宮中浸**多年,既不會平白無故相信一個侍女的話,也不會對這樣的猜測毫不理會。她思索片刻後想到了一個折中的辦法,道:“此次是皇帝下旨讓無鳶娘子入宮為皇後侍疾,沒有皇帝的詔命,我們也不能平白無故地送她出去。不若這樣,你們兩個拿著我的腰牌,先去東宮等著,想來太子和太子妃會為你們妥善安排的。長樂宮的事情便交給我們。”
“那皇後……”薛無鳶仍有些擔心。
公孫氏笑著道:“皇後是後宮之主,現在的宿衛出了問題,漪瀾殿不安,再危險皇後也不能不聞不問就撇下所有人離開。無鳶娘子有這份心,就成啦。”說完從腰間解下腰牌交給了薛無鳶,又招十名殿前宿衛護送,便對二人道,“這些都是先前殿中尚書留給皇後的殿前衛,忠心的很,定會護送二位娘子前往東宮。二位娘子速去吧。”
薛無鳶和芙蕖千恩萬謝離開了,芙蕖臨走的時候仍遙遙望著漪瀾殿的方向,眼淚流得更多了。
公孫氏趕忙回到皇後寢殿。此時陸妍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見公孫氏來了,聲音虛弱道:“人送出宮了吧?”
公孫氏沒有回答。
陸妍繼續道:“大內司不要怪我自私,我何嚐不知皇帝要拉攏薛家的用意,隻是昭昭和太子才新婚啊,哪個妻子不希望與自己的夫君一生一世一雙人。”
公孫氏此時才開口道:“回稟皇後,我把她們送到東宮去了。”
陸妍不可思議地看著公孫氏。公孫氏叩首道:“皇後,禁中恐有兵變。太子需要向薛家示好,也需要握有薛家的人質,因此臣自作主張,將她送到那邊去了。薛娘子也會在東宮接到冊封的旨意。”
“你果真是陛下的人。”陸妍含淚閉上眼睛,聲音沙啞道:“那麽請你速去救薛容華和嫣婉公主。”
“是,臣是陛下的人。”公孫氏仍然跪叩在地,“因此臣會留在此處,以命相護。臣已向未央宮傳信,不過多久陳霆將軍便會接皇後歸家。”
“歸家,歸家。”陸妍的聲音隨著燭火的跳動虛虛浮浮,“和親公主哪有什麽家呢……”
署衙內,王濟仍身著公服,處理著尚書台的事務,隻聽外麵有輕輕的扣門聲,便道:“進來。”
一名親信入內慌張道:“尚書令,漪瀾殿出事了。”
王濟卻八風不動:“慢慢說。”
那親信道:“薛無鳶領著十幾名宿衛從長樂宮殺出去了。當時宮門沒有下鑰,宮門口我們原本安排了人,但對方宿衛也都武藝高強。兩個娘子強衝過去後還大聲喧嘩,說有人要逼死她們姐妹。恰巧太子衛率吳玥將軍回宮歸職,便領兵將二人帶回東宮去了。”
“什麽!”王濟丟下手中的筆,奏章上頓時落下一片墨跡,“他不是回陳留成親了嗎,怎麽回來的這麽快?汪晟呢?那個小**棍跑到哪裏去了!”
“不知,不知啊。”那親信道,“聽說繡衣禦史進了裏頭就沒出來,外麵的宿衛也不敢進裏麵去。”
“哎,誤事,誤事啊!”王濟狠狠道。然而他也很快意識到必須去看看,但他身為尚書令,並沒有過問內宮宿衛之職,最多隻是用使持節加上自己在宿衛中的力量臨時打亂內宮部署。不過,身為上三公的太保是有進入後宮之權的,甚至可以申請入殿,屏護皇帝、皇後與太子等皇室要員。
“你先派人去司徒府讓司徒前往長樂宮。”王濟當機立斷,“小狐狸這個時候回宮,老狐狸必然在司徒府裏等著。這個時候瞬息萬變,老狐狸必然要守著武庫和未央宮之間的司徒府,不輕易出動。到時候我們再請薛琬一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