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25章 回憶

新婚三日, 除了有宗室各個長輩遣人送來賀禮,陸昭並沒有其他應酬。以往在家中,中樞與方鎮、內朝和外朝的信息都會通過各個渠道匯總在她手裏。如今住在東宮, 雖然東宮衛會保護她的安全,但也將輸送信息的人隔絕在外。需要操心的事務徒然降至最少, 另一種平日不易發現的無聊便浮出水麵, 那就是等待。

陸昭看著刻漏出神,當確認它在短時間內不會有任何變化後,終於按捺不住, 開始找些事情做。元澈的書房乃是日常辦公之所,並不允許被進入, 兩人的寢宮的書閣內不過幾卷書目,尚未做添置。陸昭無可奈何, 步出寢殿。

一眾侍從見陸昭出來便斂裾屏立,陸昭隻得一麵走一麵微笑。其實東宮很大, 也很好逛,甬道邊白梅成林, 一路上都可聞到幽遠的清香。描金染翠的瓊樓, 宮絛招搖的水榭,那裏有隨時隨地待命的廚娘和歌姬,隻要主人有令, 便可四時無休。居住於深宮的人,生命裏永遠不缺鮮花華服、絲竹肴饌,那些極其幸運的人或許還能擁有愛情。每一樣都足夠一個人沉溺一生, 但沒有一樣能夠滿足她。

陸昭就坐在水榭處, 從身邊的霧汐起,侍奉的隊伍已排至園外。水麵大風起落, 陸昭望著水天一色,手托書卷好似拿捏著靈吉菩薩的飛龍寶杖,穩坐八風不動,眼看著罪孽與絕望自周遭壓了過來。這樣的枯寂又冷又靜,如同大雪,悄無聲息地掩埋了一切。

我沒有辦法這樣活著,陸昭如是想。

正坐著,周恢走了過來,行了個禮,笑著道:“午飯已經備下了,未央宮傳過話來,太子那邊已經啟程了,過些時候就到了。”

陸昭目光定定回過頭,語氣雖然淡淡的,也頗為識趣:“那我在哪裏等比較好?”

周恢手裏捏了把汗:“太子妃要是方便……要不就在宮門口迎候吧?”

“在裏頭等著就成。”周恢末了又找補了一句。

“那就過去吧。”陸昭橫手將書卷交給一旁的侍女,起身向東宮門口走去。

周恢擦了擦手心的汗,緊緊跟在後麵,心裏嘀咕道:“好麽,跟請菩薩似的。”

一個月前的清涼殿內,褚胤與兩名太醫正在為元洸檢查傷口。拆線、拔出淤血、正骨、按壓經絡,整條腿受到了嚴重的重創,褚胤加大了麻沸散的劑量。

元洸麵色蒼白躺在床榻上,因長時間臥床,四肢都有不同程度的萎縮。褚胤便想到他當年也曾在這裏,為元洸的母親俞夫人診病——奄奄一息且絕望之人,閉著雙眼,仿佛對世間一切都毫無知覺。褚胤取來針,一點一點地將元洸腿上的線挑除。皮肉已經完全長好,即便沒有麻沸散的作用,一般人也可以忍耐。可不知為什麽,當褚胤看向元洸的時候,隻覺得他的眉宇間仿佛有無盡的痛苦,和十多年前其母親一樣,這份痛苦與這具肉身完全無關。

將最後一片固腿用的夾板繃緊後,褚胤擦了擦汗,走出門外舒了一口氣,將餘下的清理工作交給兩名助手。“再過五六日殿下便可下地走動,你們一定要扶著殿下多走一走,堅持走便不會跛腳。”褚胤離開前囑咐了斐源一句,隨後匆匆回到太常寺。給這樣一個痛苦的人診療,連他也覺得壓抑。

元洸被一陣禮樂聲擾醒,慢慢坐起了身。斐源端著一盞白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給他。

“已經過了三禮了吧。”元洸抿了抿幹澀的嘴唇,看了一眼腿上堅固的夾板,開始適應著新的疼痛。

“是。”斐源有些不忍心,小聲地答著,又轉了話題道,“褚太醫說大王過些日子就能下地了,隻要堅持走,腿就能和之前一樣。”

正說著話,小侍又奉了酥油糖熬牛乳進來,斐源連忙接過來道:“大王身體虛著,太醫說日日都要吃些牛乳,既補身子又養筋骨。”

那原是她最愛吃的東西。元洸隻是想著,眼睛便怔怔地看向那盞牛乳。牛乳內裏滾燙著,要吃的時候淋上酥油糖,冬天在室外一過,便成了清脆的糖衣。金色的糖衣薄薄地臥在酪兒一般牛乳上,元洸不禁想起了那個在吳國曾和他親密無間的人。陸昭青淡的身影和永遠不露聲色的神態,慢慢地從那片金色糖衣裏浮現出來。

雪白的指尖扣著碗沿,另一隻手則謹慎地執起小勺。白瓷溫潤,她的指尖觸碰到它的時候,便如撫上眉心。而隨她手腕輕輕一抖,小勺敲擊,金色的糖衣碎開。他那時便坐在她一旁,也學著她的樣子弄碎糖衣,細小而甜蜜的聲音會化在她深不可測的眼底,他便知道她笑了。而此時那極細極小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內無限放大,哢嚓一聲,他的心也跟著四分五裂起來。

禮樂的聲音再一次占據了腦海,鍾磬洪亮的聲音、竹笙空濛的聲音、絲弦細密的聲音,每一種聲音都在他頭上壓製著。如同父兄無可違逆的權威,世事變幻的無情,以及人心的深不可測。每一樣都拉扯著他,讓他離陸昭越來越遠。

“讓他們停下來。”元洸緊緊抱著頭,“讓這些禮樂停下來。”

斐源放下那盞牛乳,走過去輕輕把主人攬入了懷裏,喃喃道:“他們不會停下來的。大王,我們沒有讓他們停下來的權力。”

權力,元洸動了動幹涸嘴唇,那些翹起來的幹皮仿佛細小的刀子互相摩擦著。那些將他所有心愛之人奪走的東西,如今他竟如此渴求於它。

“你去給尚書令傳個信,就說本王一定會在起事之前恢複好的。”元洸道,“本王是要奪位的。”

盛著牛乳的碗盞被元洸一把奪去,一口將裏麵的東西吞入腹中。那些寄予美好意象與回憶的珍饈,對於他來說,已是令他拾起刀劍的果腹之物。

這一天,他已經可以徒步在逍遙園內慢走一圈。冬日的園林,風起雲湧,樹木枯然而立,元洸在斐源的攙扶下蹣跚而行。他走出南門,一隊士兵從馳道呼嘯而過,繼而跟隨在後的車駕緩緩停了下來。

元洸眼前的樹枝垂著冰,在日光中一閃又一閃。東宮鶴駕傾至,元澈從車上走下來,門口迎接他的是陸昭。兩人比肩走了一段,不知是陸昭先踮起了腳尖,還元澈先將她攬起,在那片閃碎的日光下,他扶著她的腰,就像揚起一陣風,然後吻了下去。冰棱就要在這片日光下融化了,元洸偏了偏頭,將目光小心翼翼地收縮在這片冰棱中,看著裏麵扭曲而模糊的影子,兩滴冰冷的水先後劃過他的臉頰。

褚潭的動作讓新平郡成為了時局的焦點,但以自己遭受的打壓來看,他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陸歸回到秦州刺史府,已經做出了一些布置。涇河一脈的水運網自此之後暫時將所有貨船攔截至新平境外,以此來斷絕輸送至新平郡的財貨。

先前他將賄賂的賬冊寄給了汪晟一份,自然不會忘記在寄給皇帝本人的奏呈中隱提一筆。他原本以為這一舉措會讓王濟和皇帝兩方僵持一段時間,彼此之間可以有試探確認的機會,隨後才會著手解決新平問題。但是陸歸歸鎮迅速,王濟那裏卻還遲遲沒有動作。如今他已被上遊的陸歸和下遊的陸放聯手夾住,根本動彈不得。

陸家反應迅速倒也在褚潭意料之中,在鍾長悅攜範玄之逃離本郡後,他便已經有所預見。朝廷確實也派出了新平內史的人選準備接手,乃是舞陽侯秦軼的弟弟秦源,可以看出這是皇帝的手筆。先前皇帝不乏對他倚仗器重,甚至暗地裏鼓勵他與秦州的陸歸對立,適當獨立出來。可如今他已秣馬厲兵,隻待一戰,皇帝卻忽然變得格外猜忌,甚至想要以親族接手此地。

意識到魏帝的涼薄,褚潭也是鐵了心要和王濟合作,不再從皇帝身上謀求退路。

“嗬,皇帝老兒刻薄寡恩,才略粗淺,憑這些就想讓我讓位?”褚潭早已封鎖郡界,此時將新平內史秦源求見的信拍在了桌子上。

他此時已經不再認同皇帝,再加上都中接二連三的消息,他對皇帝的執政手段更加地鄙薄。單論其在此時舉行廷議,意圖恢複肉刑,便知道這個皇帝實在不知世家厲害。王濟此時已在都中宣揚肉刑殘暴的言論,這樣的輿論配合司州混亂的境況,足以給皇權的權威一記重擊。

這幾日他已添兵五千,總共集兵馬近兩萬人。或許他無法突破陸歸守扼的關要,但是興兵衝散陸放的淳化縣,那可以說不費吹灰之力。不過他也深知驟然興兵看似迅猛,然而卻後繼乏力。先前他靠掠殺郡中大戶才能夠集齊這麽多兵馬,但並沒有長治的能力。人口掠奪並不能頃刻轉化為民力,而近兩萬大軍,消耗也是極大,不是一個郡可以供養的起的。如果陸家和中樞都繼續和他耗下去,那麽他將會被捂死在這裏。

然而正當他焦躁的時候,王濟的信終於到了,上麵赫然書寫了兩個字:“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