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6章 變數
司徒府周圍, 數千兵眾集結於此。吳淼在馬上高舉令劍,目視著這些人,高聲道:“護軍府已頂住了敵人最強的一輪攻擊, 如今南門雖然告破,但敵軍疲敝, 遊**在宮城內, 必有慌亂,此乃立我功業之時。我等將士之命,雖存誌報國, 但也需知,傷亡最慘烈的那一仗, 乃是護軍府的兄弟們用命捱過去的。誰若要臨陣退縮,不僅軍法不容, 黃泉之下亦是愧對烈士!今日皇詔顯世,逆賊必有所除, 眾將士隨我衝陣!”
未央宮南門告破,叛軍一瞬間湧入城中。薛琬望著燈火通明的宮苑, 心裏卻愈發的焦急。目前他們僅受到來自護軍府和司徒府兩部的攻擊, 太子衛率雖然一部分分給了司徒府,但是仍有主力布置在外。這一部分軍隊到底在哪裏作戰?是否因褚潭占據渭橋而有所牽製?他現在必須要弄清楚。
前鋒衝入宮城後,薛琬命眾兵尉匯報戰損, 同時打探舞陽侯在宮城西門那裏的戰況。片刻後,斥候來報,太子的軍隊目前在主攻西門, 攻勢猛烈, 目的應該是切斷宮城內外的聯絡。
既如此,那就是太子的主力被舞陽侯的中軍部牽製住了。薛琬沒有過多猶豫, 直接命令信使前往中樞署衙,迅速聯絡上王濟,占據未央宮。然而信使返回後卻道:“王公說,薛公既得大義,理應入主正殿,奉陛下正詔。王公已前往清涼殿,準備迎渤海王入宮。”
薛琬聞言正猶豫著,卻見東麵有一支軍隊掩殺過來,一時間也顧不得許多,當即道:“那就快快進入未央宮,封鎖各門,莫要讓老賊有可乘之機。”
眼見薛琬部盡數衝進未央宮,吳淼迫得更急。對方慌亂入城,一路也多有踐踏的慘劇發生,傷亡反倒比攻城時還要多。吳淼所率的這支軍隊,嚴格意義上並不是要與護軍府並肩作戰,而是要在最後關頭,將薛琬等人悉數趕進未央宮。
由於南門已被攻城槌撞破,大門一時間無法修複,薛琬便下令軍隊用拒馬、廢礫、碎磚等物臨時搭建防禦工事,旋即又架起弩床,來抵禦來自外麵的衝擊。城牆上的戰鬥還在繼續,不過護軍府所剩將士已經不多。因此,在布置好一切後薛琬連忙攜二子薛乘、薛益前往宣室殿。王濟控製著渤海王,舞陽侯負責宮城外門,這是自己把持皇帝、挾持大義的好時機。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薛琬愣住了。
宣室殿內外全是屍體。最外麵躺著的是剛剛還在拚命抵抗的殿前衛和張文烈。而大殿之內,高宇初、執禮的宿衛皆被虐殺,死狀可怖。而正中間則是陸振的屍體,頸部被兩支大戟叉住,胸口被長刀貫穿,而那雙原本該死不瞑目的雙眼似乎被人闔上了。最後是最上方的禦座,皇帝竟然被一支投槊貫喉而死。
此時,隨薛琬進殿的眾人開始議論紛紛,薛琬自己也有了一種極不好的預感。
薛琬臉色慘白,先下令道:“去,去找玉璽。”
眾人得令後便迅速搜索起來,但薛琬知道搜到的可能性一點也不大。他被人算計了,不過他也很好奇到底是誰有那麽大的膽子,敢行弑君之舉。不過無論怎樣,闖入未央宮的是他,闖入後固守未央宮的也是他,皇帝死在了這裏,而他根本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
然而,更惡劣的消息很快傳來。王濟自清涼殿奉渤海王尊駕,但卻並未趕往未央宮,而是與長樂宮宿衛頭領達成一致,押解渤海王待詔領罪。
薛琬聽罷直接愣在當場,整個人都如墜冰窟一般,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奸佞,奸佞!”
他何嚐不知王濟到底打著什麽主意。雖然此次舉事三人都有廢立之意,但是渤海王最終掌握在誰的手裏,誰才擁有底牌籌碼。先前,他們默認是將渤海王壓在楊寧手中的。因為隻有這樣,才能拉攏可以左右搖擺的楊寧入局。
但現在,隨著楊寧身死,長樂宮處於一個無主的狀態。由於長樂宮宿衛本身背負著皇後和薛容華之死的罪責,若倒太子,他們需要一個洗清罪責的籌碼,那就是直接把渤海王捆了交給太子,這也是最好的選擇。如果太子不願意接納他們,那麽他們也能夠趁機擁立渤海王,而王濟就是最好的中間人。現在城外有叛軍,宮內亦是不靖,徹底剿滅這些人的成本又極高。因此這些人必定在王濟提出了這個條件後,達成了一致。王濟既然作為長樂宮的代表,自然也要開始和各方對話,爭取一個法理上的正當性。楊寧已被吊懸於外,就是為了預防事後深究。王濟也借此機會,捆綁了右衛將軍部與自己共進退。這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輸的做法。
薛琬深吸一口氣,如今之計,隻能再等等城外戰局的變化。如果褚潭、王叡能夠拿下長安,那麽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現在必須要繼續封鎖未央宮,皇帝已死的消息也不能流露半分。
“將軍,未央宮內俱已肅靖,東闕仍有太保所率部眾抵抗。”
薛琬正在廊下枯立,長子薛乘和次子薛益近前來報。薛琬抬頭望去,見二子容色憔悴,也不由得心疼,隻道:“未央宮內府庫應當還有資用,爾等速去取一些,散發給將士。今夜鏖戰,讓這些人吃頓飽飯,明日又是一批悍卒。你們也快去休息。”
“遵命。”薛乘和薛益向父親行了軍禮後退下,然而在轉過身後,兩人神色古怪地對視了一下。
月色下,楊真寶推著一個木架雙輪車緩緩而行,車上裝有一隻大木桶。偶爾,木桶裏會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問,這是在哪。然後楊真寶會把那個小小的腦袋安靜地按回去。
他被趕到了膳房,同時,他在膳房的倉庫裏找到了那隻酒鑒,公主竟躺在裏麵睡著了。外麵有喊殺聲,有攻城器械的嘈雜聲,生存對於兩個小孩子來說,已是極大的問題。
楊真寶知道,他們不能在這裏呆著,戰火紛飛之時,最先被搶劫的永遠是糧倉。於是,他挑揀了一些容易保存的食物,並把公主和這些食物一起放在大桶內,準備逃出長樂宮。
楊寧被殺後,長樂宮的宮衛變得鬆散了起來。楊真寶很快穿過了禦道,但在得知所有大門皆被封鎖以後,決定通過廊橋,將公主送至未央宮。然而廊橋附近,司徒府和薛琬亂軍的戰鬥仍在持續著。
楊真寶生於亂世,本身經曆的兵亂就有不少。如何在戰亂中穿梭,躲避那些飛過來的流矢和刀刃,幾乎已經成為了本能反應。刀劍相抵,局麵陷入混戰,以小民的身份根本看不到任何所謂壯觀的戰爭景象。目之所見,大多是鮮血迸濺、斷臂貫喉,神智服膺於本能,而人性湮沒於殺戮。雄壯的號角與激昂的嘶吼固然存在,但更多的是在冷漠地揮動刀刃。那樣呆滯的目光,一成不變的動作,仿佛他們並不是在進行廝殺,而是在收割著麥田裏的麥苗、劈砍著一件件木柴——那是再尋常不過的勞作。
“是司徒府的義軍嗎?”楊真寶一邊推著車,一邊向對麵高喊著。年輕的他早已有了十二分的世故,可憐地躲避著嗜血而敵意的目光,同時機敏地尋找任何可能投靠的對象。
“到橋這邊來!”終於有人給了他回應。
他飛快地推動著木架車,穿過長長的廊橋。濃雲在消散,曠然寰宇初現天光,車輪和木軸發出歡快的吱呀吱呀聲,離拱頂越近,那片日光就越來越亮。然而車子卻忽然被卡了一下,楊真寶彎下身,木然地拾起一隻珠花繡履——那是薛芷的鞋子。
瑩白的珠花泛著淡淡的光澤,絢爛的織繡托在掌中,好似要舞一支胡旋。
他有些驚惶的望向四周,廊橋上是刀與劍的拚殺,而他心裏已經有了小小的預兆,他不敢去看廊橋下。
他將鞋子收入懷中,繼續推車前行。濃雲仍在消散,但世界卻在已變得灰暗,車輪仍發出吱呀的聲音,但那不過是木頭機械的碰撞聲。
兩人最終被帶到了東闕,待吳淼親自確認身份後再放行。低垂的劍柄和甲衣在他們的眼前走來走去,楊真寶坐在牆角,嫣婉卻對這裏的一切都有興趣。
“太子妃。”嫣婉突然喊了一聲。
先前的衣服弄髒了,陸昭在宣室殿內尋了一件紅色舊宮衣穿在身上,從嫣婉麵前走過,停了片刻,然而並未多言,便匆匆離開了。
片刻後,吳淼來到東闕。嫣婉已躺在楊真寶懷裏安睡,一張臉貼在楊真寶的身上,擠成一團,四肢七扭八歪地搭著。十幾歲的孩子能提供多大的懷抱?但在這個戰火紛飛充滿殺戮和絕望的夜裏,卻已然足夠。
“是公主。”吳淼對旁邊的侍衛道,“護送公主先前往司徒府,再去派人通報太子殿下,就說太子妃和公主都已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