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37章 虎毒

薛琬退守未央宮後, 各方因連夜鏖戰也不得不暫時休息,僅僅在甬道附近有小規模的戰鬥。已經是臘月末了,高聳的宮闕四周刮著喇喇的烈風, 連火把上的火焰都橫飛起來。

元澈靜坐在燈火旁,看著兩份詔書。魏鈺庭、王嶠、王赫、劉炳都披上了裘皮大氅, 站成一排等著。

“父皇寫此詔書的時候身體可還好?”元澈問的顯然是王嶠和劉炳。

劉炳道:“回殿下, 陛下這幾日身體不大爽快,晚上進了一回藥,眯了一會兒。”

王嶠卻道:“回殿下, 臣見陛下的時候,陛下精神倒還不錯。”

元澈沒找出什麽破綻, 繼續問:“靖國公呢?”

劉炳畢竟是最知曉內情的人,此時反倒不說話了。王嶠接過話道:“臣去宣室殿的時候, 靖國公已經被害。首謀高宇初已被處死。”

這時劉炳才站了出來:“高宇初以杈禮陷害國公,埋伏死士。後來中書入殿, 護軍府張文烈、太子衛率殿前軍尉王赫為了護駕,入殿殺賊。而後陛下命我等速將禦寶和詔書奉給太子殿下。”

殿內靜默良久, 倒是魏鈺庭回過頭問這幾人:“我有疑問想請教諸公, 既然陛下命諸公奉玉璽給太子殿下,想必也是知道情況危急,諸公為何當時不護送陛下出城?”

這是所有問題裏最為敏感的一環。劉炳當即跪倒, 連稱有罪。王赫則睜著眼睛,無辜道:“陛下確實隻讓我等送詔書。”

王嶠卻笑了笑,站出來道:“劉正監、王光奕恐未識陛下深意, 臣請為殿下陳之。靖國公暴斃於殿內, 死狀不可觀。若陛下出逃,留國公遺體與逆賊, 未免被人大作文章,使逆賊喧囂張揚,引京畿三輔、秦州隴上動**不安。陛下誓守未央宮,與國公遺體共在,令逆賊不敢妄加宣揚,保存帝室清譽。此中深意,不知殿下可能體察?”

元澈看了一眼王嶠。王嶠的話說得十分明白,也有一絲隱隱的霸道,靖國公的死有內幕,對皇家來說不體麵。魏帝寧可死在未央宮不走,也要保住皇家的體麵。

魏鈺庭也明白了王嶠的意思,不得不緩和道:“既然如此,我等也要想盡辦法,盡快拿下未央宮,救出皇帝。”

此時,元澈才換了一副較為和悅的神色,對王嶠等人道:“不管怎麽說,諸位也是護駕有功,孤不會忘記。先去歇息吧,平叛任務重,到時候還要仰賴諸位。”

待幾人走後,元澈便與魏鈺庭研究這兩份詔書。

“臣以為,第二份詔書,陛下應該是想讓我們交給薛家。”魏鈺庭道,“如今敵人困於未央宮內,對薛家從寬處理,陛下的安全至少也得以保障。東垣縣乃是河東大縣,毗鄰清水渡口,將小公主封在此地,薛家不好說什麽,日後朝廷也好插手河東。”

元澈皺著眉點了點頭,這個理由說得過去,但他仍覺得有些古怪。既然父親已經存了死誌,連繼位的詔書、傳國玉璽和中書印都交給他了,怎麽還可能故意輕饒薛家。他甚至覺得以父親的脾性,在做完這一切後,隻會一心求死,將弑君的汙名徹徹底底地打在這群世家身上,繼而讓自己掌握所有的主動權,不必為了皇帝的安全而和叛軍談判。

“第二份詔書先發詔。”元澈道,“他們若認可,撤軍、釋放皇帝,孤不會動他們。”

“諾。”魏鈺庭領命下去了。

魏鈺庭走後,元澈繼續看第一份詔書。這份詔書也有頗為奇怪之處。曆來傳位詔都是將傳位人和後續的封賞臣子分開來。若繼位人已達到親政的年齡和能力,皇帝一般隻寫冊封詔書。後續的封賞一般都會交給新君來做,是為讓新君賣人情,這是帝王之術。隻有在繼位者年齡較低,或不具備親政能力的情況下,皇帝才會在繼位詔書中對某幾位大臣加以提拔,作為托孤輔臣。

王嶠作為陳留王氏,誠然是高門之後,但是在這一場宮變中,其地位與擁有的實力並不是最需要爭取的人。如果是王嶠自己寫的或是逼迫父皇寫的這份詔書,那麽完全沒必要給自己一個司空視尚書事這個虛位,畢竟陳留王氏目前在禁軍中沒有力量,把三公和尚書事都加在王嶠身上,那就是典型的頭重腳輕。真的隻是王嶠護駕有功,讓父皇腦子一熱,才有了這一份任命?

元澈越想心中疑慮越重,不過這個問題也並不是目前急需解決的大事,他還是要先奪下未央宮,把父皇救出來。既然如此,就先等等未央宮那邊的消息。

薛琬暫時在一座小殿內歇息。天已朦朦亮,這一夜他幾乎未合眼,在殿內半夢半醒躺了一個時辰,未央宮的防禦事務暫時交給了兩個兒子。如今時局,一帝一後一嬪皆死於這場動亂中,他作為六軍的鎮軍將軍,竟也參與其中,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首惡。即便是功成,皇帝不明不白的死亡,自己日後也會成為其他人的攻訐對象,甚至可能在廢立之後瓜分權柄時,就要退出台麵。

他現在之所以固守未央宮,其實也是有幾分膽怯。眼下各方齊聚長安,玉璽等物卻在太子手裏,這便意味著發向各州的明堂正詔在法理上俱有絕對的正當性,各個方鎮進軍長安,問責他們的日子也就不遠了。不過方鎮也分兩派,陸家和漢中王氏之間必然有一場較量。然而兩大門閥的對決,或許最終雙方都可能毫發無傷,損失的隻是自家罷了。

薛琬木訥地躺在榻上,昨夜發生的一切如同一場沒有盡頭的噩夢。他不能安睡,無法安睡,盡管極度疲憊,但眼前那些慘死的麵孔、可怖的屍身,無時無刻不在壓著他的魂魄死命捶打。他無法在睡夢中懺悔,亦無法在睡夢中遺忘,永遠麵對,永遠自責。

“父親,早膳已經送過來了。”門外是薛乘的聲音。

薛琬慢慢從床榻上起身,胡亂擦了一把臉,打開門道:“進來吧。”

來送早飯的不止是薛乘,薛益也在。托盤裏肴饌豐盛,顯然是用心準備過的。

“父親昨夜沒睡好?”薛乘將早膳放在桌子上後,關心道。

薛琬木然地看著地麵,歎了一口氣:“哎,為父錯信王文度,擅作廢立之謀,如今陛下竟已歸天,實在是……”

薛乘和薛益聽到父親自責懊悔,內心稍稍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勸慰道:“王文度執於詭道,出以奸言,迷惑各方,必被萬人唾罵,其實……其實隻要我等能對太子殿下稍作示好,殿下未必不能深察父親之苦啊。”

“也罷,也罷。”薛琬歎息一聲,旋即走到桌案邊,對二子道,“戰亂危局,我孩兒尚能思父盡孝,為父內心已是甚慰。這一宿你們也是辛苦,就坐下來一起用飯吧。”

說著,薛琬便命人再端上兩副碗筷,自己先坐下,待薛乘給自己盛了一碗白粥後,便示意二子隨意取用。

薛琬用了不少,但薛乘、薛益二人卻並不動筷子。薛乘道:“現今各方休戰,宮內局勢漸穩,今日一早,長樂宮已有人傳話,請皇帝、太子和諸皇子歸於正苑。褚潭之禍,不足為慮。”

薛益點頭道:“是了,現今秦州刺史府、南涼州刺史府俱有宣聲,若有朝堂明詔,即刻下隴援助京師。”

“嗬,方鎮狡詐,偽作姿態,不過是要挾重情……”薛琬說到一半,心裏忽然一沉,目光狐疑,掃向二子,“大郎、二郎,為何不用些?”

薛乘此時從懷中取出一份詔書道:“其實有一件事,孩兒未告知父親。長姐墜橋而亡,陛下體恤憐憫,特賜詔追封,另封公主在我家郡望。當初或要以此求我等寬待,罷兵言和,相忍為國啊。隻是如今陛下橫死苑中,殿下有心寬仁,我等實在無力奉詔。因此夜不思寐,想請父親賜教一解法。”

薛琬聽罷,額頭上留下絲絲冷汗,驀地起身,跌向後麵的屏風上。然而他剛要爬起來,雙手卻被兩個兒子死死握住。

薛益道:“父親莫怪孩兒心狠,世祚得存,我與兄長也有諸多無奈。阿弟尚且年幼,我與兄長若要保全門庭,不得不苟活於世。父親與王濟一道入長樂宮,皇後、阿姐俱亡,父親能否逃脫幹係?若父親還存於世間,無論是西北各方鎮入都勤王,還是日後王子卿入宮行廢立之舉,父親都要為皇帝之死擔責。與其那時被各方追責,體麵全無,倒不如今日橫心一死,以愧舉情,倒也不失臣節。”

薛乘亦點頭道:“是啊,亂世屠刀,滾滾人頭。父親挨得過臘月,難道活得過明年嗎?”

薛琬聽罷掙紮了幾下,麵容扭曲到了極點,忽然大喊道:“孽障!孽障!我……我為你們兒子籌謀,竟是養虎為患!”

薛乘道:“父親,虎毒不食子。父親就當是為了我們。”

薛琬忽然冷笑道:“可笑王濟,先前還勸我,說我家嗣存靠你二子。若知今日結果,我何苦迫你長姐入宮,犧牲了一輩子的幸福。我又何苦害她受那醃臢之人的□□,又何苦……嗬,吸血了一輩子,我自去償命。好在,好在無鳶還在。她日後是要嫁給太子的,日後她會把你們一個一個……”

薛琬說到一半,忽覺得五髒六腑劇痛,氣道腫脹得無法呼吸,繼而滿臉漲成黑紫色,汩汩鮮血自孔竅流出,最終僵硬地躺在二子冰冷的目光下。

薛乘站起身來,冷漠地看了看倒地的父親,道:“稍後你我便以攜父親屍身向太子請罪,皇帝被害,父親保護不及,日夜憂懼,服毒而亡,以報先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