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38章 歸位

薛乘、薛益二人領詔, 申明父親死因,元澈對此並未申斥,也並未原宥, 責令二人先退出宮城,回到上林苑。

既歸正宮, 元澈並未當即繼位, 仍以皇太子身份詔汝南王元漳兼任太常,操持皇帝喪儀。未央宮南的中樞署衙尚未恢複,未央宮內的幾處殿宇便暫時用作中樞日常辦公, 隨後彭耽書等九卿也各自歸屬。

太子歸苑後,吳淼負責接手未央宮禁衛, 陳霆則領兵駐守連通上林苑的宮城西門。陸昭等人自然也被送入未央宮。

“昭昭,那天晚上你去了鍾樓之後, 到底還去了哪裏?”元澈送陸昭至宮苑中庭,而後站定, 轉臉問她。他眼角銜哀,目光卻是近乎極致的柔情。正值宮人們忙進忙出的搬東西, 霧汐已經從箱籠裏找出一套素服, 捧在手裏站在陸昭身後,顯然是陸昭一會兒要換的。

陸昭接過衣服,聽了元澈的話不禁一笑。謊言會令人疲憊, 情人之間瑣碎的謊言有時更令人自厭。以往她若無必要,都會跟元澈說實情,若有必要, 隱瞞不說就好。而這一次, 她不得不和一個卑劣的自己打一個照麵:“我去了司徒府啊,殿下已經知道了。”

說完這句謊言, 陸昭自己也覺得大不習慣,突然就不耐煩起來,想要躲開,於是側了個身,走近殿內。

元澈聞言也就不再追問,隻是輕柔地,用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每一次都要分別,有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我還能不能找得動。”

陸昭忽然轉過臉望著他。她頭上戴了一朵白色木蘭珠花,上麵仍有一絲黑色的血跡,仿佛身體有一部分枯萎掉了。然而這分枯萎並沒有令她色衰,反而令她色盛了。妖冶幹枯的黑色與她的眼底一道,鉤著一條雪白的身軀,墜入暗處,於是她變得複雜叵測,山回百重,耐得住欲望的消磨,也承得起權力的重量。

“要把我拴起來嗎?”陸昭露出了一絲不善的笑意,逗著他,同時也在挑釁他——她挑釁一切要壓製她的力量。

元澈卻搖頭笑了笑,慢慢走到她身邊,手中拿著那條黑色的氅衣。他再次走到陸昭麵前站定了,隨後替她把氅衣披好。直到柔軟的動物皮毛落在頸邊的一刹那,陸昭這才察覺自己的脖子早已被冷風吹得冰涼。一時間,陸昭的眉宇竟鬆弛下來,接受了這份溫暖。

元澈為陸昭係好了氅衣,安靜地端詳著她的臉,開口道:“那年你穿著它,衣擺拖地拖了好長。”

被熟悉的衣料包裹的感覺,讓陸昭聽懂了。她也仰起頭看著他,繼而在他的目光裏看到了十六歲的自己,甚至更早的自己。不知道是被元澈的目光燙到了,還是被彈指而過的時光灼傷了,陸昭向後躲了躲。

那一瞬,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到底還在溫柔地抵著元澈的胸口,然而身體卻不能追隨上去抱住他。數載時光,不得不承認,她對他有那麽一刻是全然放心的,也是全心全意交付的。她可以聽到他的心跳,他也可以感受她的體溫,互相觸碰著內心深處不可告人的渴望。然而這份渴望,現在的他們都沒有辦法幫助到對方。

之後,元澈揉了揉她凍紅的耳垂,離開了。

褚潭占據渭橋,渭水兩岸的狀況可謂糟糕透頂。由於淳化縣先前有所準備,褚潭大軍一路南下,雖然劫掠了不少財貨,卻並未收獲到什麽糧食。褚潭的心情極為惡劣,一支沒有軍糧但卻賺得盆滿缽滿的軍隊,一旦對方張勢強攻,己方必然四散而逃。因此籌謀一番後,為求自保,褚潭不得不讓這些兵眾將手伸向近畔關隴人家的田舍中去。幾日之內,關隴鄉民群情洶湧。

雖然鄉民憤怒,但是亂事至今還沒有爆發出來。褚潭倉皇集兵,並沒有經過訓練,不過還是要強於普通民眾。關隴民眾雖多,但至今還沒有一個可靠的組織。褚潭麵對此況也忽然約束部下,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姿勢,雖然雙方互有謾罵,但並沒有發生什麽流血事件。鄉民之中一旦沒有強勢人物支撐,雖然看著聲勢浩大,但本質上仍是情緒的單純發泄。要想撬動這股力量必須有人出麵,提出一個目標明確的利益訴求。

當地官員雖然也阻止過一些自衛戰,但無奈後台不硬,從者甚少。保衛家園當然要緊,但那些鄉眾和鄉宗一旦表現的過為活躍,日後保不齊也是第一個被清理的對象。這是關隴世族如今的弱點所在,賀禕死後,朝中他們本地已經沒有舉足輕重的代表,在時局政治中其實是處於弱勢的。

然而當陸歸的軍隊出現在京畿周邊的時候,情況便大不一樣。衛冉在車騎將軍府下,作為先遣部隊開始接觸關隴人家。衛家本身就是京兆一帶的望宗,本身又帶有陸家的背景,因此一日之內便有數萬民眾和鄉宗前來陳情。

幾日後,這些鄉宗便聯絡當地百姓,一反常態,阻止好了部曲,搭建臨時的箭樓和塢堡。在一個夜晚,數十處鄉閭高喊口號:“褚氏亂我鄉土,侵占民田,殘害妻兒。若再與之相忍,窩巢何存!”

渭水附近,陡然出現數萬人持刀執銳,衝殺至褚潭的營壘。褚潭營中新平人居多,本身也都出身於關隴鄉民,隨著本地鄉民的衝殺,大部分人也都不由自主地被裹挾其中。

褚潭的軍隊雖然有不少精銳,但大部分都未經過訓練,衝殺起來後,便四散而逃,一些混亂的地方,甚至不分敵我的互相砍殺。褚潭見狀連忙披甲而起,率領精銳慌忙從亂鬥中脫離出來,重新列陣,然而身後又被有備而來的衛冉部突襲,陣型徹底被鑿穿。褚潭此時已與兒子分散,不得不與零星部眾趕緊逃出包圍圈,一路渡過渭橋。褚潭望著渭水,自己一年以來培養的精銳或已戰死,或投河溺亡,不由得含淚歎息道:“我等向北,投奔王使君吧。”

後有追兵,一隊人馬一路疾馳,半途便已經脫力

,疲憊不堪。忽然前方依稀有新平旗號的兵卒聚在一起,褚潭等人不禁生出幾分慶幸,若能沿途將這些人集結起來,到了王叡處也不算窮途而投。不過褚潭也未疾行上前,而是派人先過去打探,己方原地修整。

片刻後,打探的人便攜部眾而來,見到褚潭後稟明道:“回稟將軍,已盤問過軍號,確是我軍。”

褚潭此時也頓有劫後餘生之感,方要上前慰撫,但看到對方人人一張殺氣騰騰的臉後,頓覺不妙。

李度率領幾名騎兵連同百餘部眾,將褚潭等一眾人半圍了起來。

“保護明府!”褚潭身邊還剩零星親衛,在意識到對方滿滿的殺氣後也也有了危機之感,當即持槍掠陣,保護褚潭。

然而褚潭目光一黯,漸漸排開了眾人,向對方一揖道:“某治新平不力,勞損鄉民,罪責難逃。隻是這些跟隨我的人也都家有妻兒老母,早年也是征戰各方,為國效力,實不應以褚某一人之罪而禍及身。但請壯士顧念則個,留這些兒郎一條性命。褚某不敢惜身,願奉壯士邀功。”

李度望了望身後的鄉眾,進而轉向褚潭,冷漠道:“格殺勿論。”

褚潭零星疲卒,麵對李度等群情憤慨的壯勇幾乎毫無招架之力。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包圍圈內已是屍體堆積。李度走到奄奄一息的褚潭身邊,眼中含淚道:“當初我等誰家沒有妻兒老母,誰家妻兒老母又當死於爾等之手。”

刀鋒斬下,一顆頭顱滾滾而落。一百餘名壯士麵朝隴山,徐徐下拜:“惡人得懲,妻兒老母盡可安息了。”壯士哀泣,掩蓋在渭水的浪濤之中。

褚潭、薛琬兩處大火撲滅,雖然仍有王叡大軍壓境、益州也有策動,但長安和中樞已經緩過了一口氣,從一味的防禦,開始著手反擊。帝後之死雖然是大事,但朝廷永遠更側重於實際。喪禮相關的事眼下全都集中在了元漳身上,其餘則由王嶠、魏鈺庭、吳淼這幾名台輔重臣來分管。由於皇帝死前仍未去王濟尚書令一職,王濟本人又待在長樂宮,此時雙方本該坐下來談一談,但在陸昭的建議下,元澈對長樂宮的各種訴求直接置之不理。

幾番請願無果,長樂宮的宿衛們也漸漸失去了耐心,王濟所率領的部眾與其他宿衛衝突不斷。最終,王濟竟然直接甩手,離開了長樂宮,在第二日的清晨一身官服,重新出現在了未央宮的大門前。

其實此次兩宮動亂,情形複雜至極。王濟、薛琬、舞陽侯每個人都有失職之罪,其中裹挾著帝後之死和薛芷之死。但若論實際,卻沒有一條確鑿的證據能夠指向王濟本人。雖然皇後觸柱而亡,但沒有證據能夠證明是王濟逼迫或者觸怒了皇後。皇後重病沉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或許皇後是因無生之念呢?這種問題一旦陷入了模棱兩可之中,各家必會裹挾群情讓朝廷以大局為重,沒有必要再生動**。

皇後之死記錄下史書上,必然是以“憂”崩,畢竟世族亂政這句話誰都不願意出現在史書中。假使這種事情都能讓王濟這種台輔入罪,無疑是整個世族價值體係的崩塌。譬如薛琬之死,高宇初之死,都是在把罪責塗抹模糊。一旦有人想要挑摘幹淨,那就是整個世族階級的敵人,台麵上自然會湧現出一股力量,阻斷這一切,保全王濟等人,就是保全世族,保全自身。想繩斷司法,那是絕無可能。

為著這一分可能,王濟也是拉下了老臉,咬牙堅持。內宮禁軍已經翻不起大浪,隻要他挺過了這一關節,便不會成為皇後之死的罪魁禍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