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報情
靖國公府門上的牌匾早已換新, 如今是丹陽郡公府。陸歸扶父親靈柩歸鄉,已經離府。陸衝已經回到荊州,陸微這幾日事忙, 吃住在司徒府,負責照看府中事務的就隻有陸柔一人。
“又是周氏遺子, 又是義軍壯勇, 嗬,他的命倒是硬的很!”
一名掌事另並幾十名仆從,前呼後擁, 跟在陸柔周圍。陸柔眉心微蹙,語氣中帶著慍怒, 絲毫不像平日溫和的公府女郎。
“人進府了沒有?”陸柔繼續問。
“還沒有。”掌事回話道,“秦州刺史府不敢做主, 先把押人到了廷尉。因周洪源殺敵有功,也算功過相抵, 因此就被放了出來。他雖立了功,但還是奴籍, 不能入軍戶, 哪也去不了。娘子要是不想見,小的命人直接趕了他。”
“為什麽不見?我的通行牌子還在他手裏呢,他要走也得先把贖身的錢給我。”陸柔一向是不吃虧的人, 之前與沈家和離也是受不了公公沈澄譽,“把他帶進來。”
片刻後,陸柔在廊下坐定了, 周洪源也被帶了進來。
饒是奴籍, 周洪源仍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一眼昔日的主人。陸柔隻穿了一件蟹螯藍的常服, 珍珠灰的裏襯,梳了一個低髻,顧盼之間是不容置疑的自信。
周洪源低下了頭。
陸柔手持一份文卷,上麵有周洪源被判罪的記錄,也有幾筆獲得軍功經曆。
“伐吳之戰私逃,奴籍私逃主家,又助蔣雲私逃,最後又私逃出了軍營。”陸柔看著看著竟笑出了聲,“除了私逃,你還幹過什麽啊?”
此時,府裏好多人都漸漸湊到院子的外圍,開始對周洪源指指點點起來。
周洪源跪在地上,悶聲道:“還給父母燒了回紙錢。”
“既然惦記著父母,就該逃到家鄉去,為你父母守孝。為什麽還要投軍?”陸柔將文卷放在一邊了。
周洪源的身板略微挺直了一些:“蔣雲之父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與蔣雲也是一起長大的情分。先前去找他,是不能眼睜睜地看他送死。後來投軍,是不想白白便宜了陷害蔣雲的罪魁禍首。”
此時,從小侍奉陸柔的乳娘走了下去,嗬斥道:“你倒是忠義,怎麽不想想我家縣主當年事如何救的你?這些年是如何待的你?你的背景,皇後和我們縣主都猜出來了,替你瞞著、守著,想等你自己回來主動向我們縣主請罪。你倒好,惹完了事還不夠,滿世界的摻和,萬一讓縣主有了包庇逆賊罪囚的汙名,這不是害我們縣主嗎!”
周洪源聽罷連忙跪地叩首,懊悔道:“乳媼教訓的事,是我思慮不周。縣主、乳媼放心,若有人查問,我一力擔之,決不讓縣主聲名為我所累。今日前來,一是要歸還縣主的東西,二是來向縣主拜別。今日之後,阿洪自行了斷性命,絕不苟活於世,為縣主添憂。”
乳娘憤恨地瞪了周洪源一眼,回到了陸柔身邊,道:“縣主,雖然阿洪私逃可恨,命也該死,但現在皇後有身孕,我家也不宜與這些晦氣有染。”
先前狠狠罵過了,乳娘這句話就是人情上的包庇了。其實周洪源人並不壞,對陸柔也十分忠誠,甚至有幾分真情在。如今老國公和夫人都不在了,日後丹陽郡公也要和公主成親,對陸柔也難照顧周全。乳娘希望日後有一個真心
對陸柔好的人。
“是啊,這個阿洪倒也算純孝,講義氣。”旁邊的掌事也看出來了,勸和著。
院外已經圍了好多人,有些仆從幹脆打起賭來。
“我賭縣主把人打發了。”一個仆人掏出了一吊銅錢,拍在地上。
立刻又有一個仆人響應他:“我看縣主不會放他走,我和你賭。”
過了片刻,陸柔開口了:“身為人子,孝敬父母乃是本分,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
周洪源的頭埋得更低了。乳母也不由得愣怔地看向陸柔。
“不過,亂世能守義氣卻是難得。乳娘。”陸柔道,“去把阿洪的身契拿出來。”
沒過多久,身契文書就被取來了。陸柔又命人鋪紙研墨,自己取了筆,問周洪源:“說吧,洛陽和荊州,你想去哪裏當兵?”
周洪源此時卻慌了:“縣主,縣主為什麽不讓阿洪留下,也不讓阿洪以死相報呢?”
“不是不信你。”陸柔幹脆放下了筆,“是不信你真心想當馬夫。”
周洪源低著頭,汗珠一點一點地從額頭上滲了出來。他沉默了一會兒,頭微微一昂道:“縣主說的沒錯,我內心並不喜歡當一名馬夫,但既然效忠縣主,我什麽都可以不在乎。縣主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可是我在乎啊。”陸柔輕輕往後靠了靠,“人有別念,既然彼此都知道,便不能全然相信。它現在在你心裏輕如鴻毛,但時間久了,羽絨褪去,餘者也會成為人心裏的一根刺。你會覺得是為了報效我才放棄從軍的。”
“所謂升米恩,鬥米仇。救命之恩要用一生來償還,可是一生那麽長,一年兩年,或許無妨,可是十年二十年呢?你會想這個恩什麽時候才能還完,什麽時候才算還完?你會有怨念,會覺得不值。與其到時候心生怨懟,不如今日一筆勾銷。”
“你可以去投軍了。”陸柔道,“你我之間的恩情,已經還完了。”
周洪源聽著這番話,覺得自己的心被一把刀利索地劃開了。與此同時,他也第一次直視了自己的內心——沒有任何未知的想法,陸柔把所有他心中想的一切,原原本本,徹徹底底地複述給了他。
此時此刻,周洪源忽然覺得自己眼前封鎖的世界打開了,他比以往要更加有力量。
周洪源的目光中折射出了光輝。他完完全全地抬起頭,道:“縣主不必托郎君們,投軍有解契的文書就可以。阿洪明日自行前往荊州投軍。”
“好。”陸柔直接讓掌事按解契的流程辦了,把身契交給周洪源,隨後起身離開了。
陸柔剛走出院,眾人沒聽到裏麵的動靜,如今躲避不及,好幾吊錢還擺在地上。看到陸柔出現後,眾人連忙哄搶。
“都放下。”乳母替陸柔下令了。
仆從把錢放回了原地。
陸柔道:“賭阿洪離開的贏了。贏了的人把錢拿好。”
眾人一開始不敢取錢,但見陸柔沒有別的意思,也都紛紛上前把錢取了回來。
陸柔又道:“府內不許私下聚賭,所有參與賭錢的人,每人五十手板,去領吧。”
陸柔回到自己的房間內沒多久,乳母又過來道:“阿洪還想見縣主一麵,有話要對縣主說。”
片刻後,阿洪被帶來了。屋門都敞開著,仆婦和婢女們都出去了。
周洪源就站在屏風外,沉默片刻後開口了:“方才縣主有一句話,阿洪不同意。”
“哪一句?”陸柔隔著屏風,望著眼前立著的人影。
“縣主說,與我之間的恩情,我已經還完了。但阿洪覺得,恩雖不言,情卻未盡。”周洪源望著屏風,眼睛好亮,“日後我可以向縣主提親嗎?”
屏風後,陸柔凝視著那個模糊的身影:“你可以試試。”
王襄率兵進駐洛陽,隨後長安中關於建立行台和司州稅改、司法的新條目也有詔書下達。
王襄不屬於洛陽大行台,詔書自然也不是下給他的,但皇帝還是有意讓他知道,因此特地抄送一份。
王襄一身戎裝,身量看上去並不高大,手臂也較為枯瘦,但目光中透著精神。燈火通明,傳詔的內侍把帛軸給王襄看了看,確定封口的烤漆沒有被動過,這才把帛軸拿到蠟燭上,將漆烤化,當眾宣讀起來。
然而隨著內侍宣讀詔書,王襄的麵色卻越來越白,連額角也滲出了汗珠。他雙腿跪地,整個身體都僵在那裏。
片刻後,宣詔的內侍低聲提醒:“刺史,該接詔了。”
畢竟宦海沉浮多年,經曆了大風大浪,王襄很快鎮定下來,從容接過了詔書。
“中貴人辛苦,喝口茶再走吧。”王襄這一次不是客氣,是真心留客,“阿福,現在就取茶具來,我親自為中貴人點茶。”
內侍也都明白,安心留了下來。
直到深夜,王襄才送走了內侍,旋即對一名副將下令道:“傳我的手書,命司州所有陳留王氏的子弟,與陳留王氏有關係的子弟,能做到以下幾條的,五日之內來洛陽準備恭迎行台。”
“第一,遣散所有門客。第二,停止與司州本土、甚至外鎮官員的所有錢帛上的往來。第三,以後不許克扣治下民戶、自家蔭戶的糧帛。如果錢糧上有困難,可以告訴本家,由本家解決。以上三條,做不到的,十日之內要把辭呈遞到洛陽。有任何陽奉陰違者,日後身死,本家概不負責,並除名族譜。”
“是。”那名副將領命而去。
王襄閉目養神,年邁的他不能熬夜,一旦晚睡,便要睜眼到天亮了。可是這一夜他注定無法安睡。稅改和反腐嚴令頒布,但離政策落實還差了一步。這一步是殺一個背景過硬,且與陸氏交情不錯的貪汙典型,如此才能震懾朝堂,讓每個人都遵從新法。這個人或許就會出現在陳留王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