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大勢
陸昭一行人前往洛陽在即, 雖然中樞人事調動愈發頻繁,但是由於未來東西兩地執政的大基調已經敲定,因此局麵仍是平穩。洛陽行台權力上固然有所加強, 但是長安作為一國之都,也被以元澈為首的眾人進行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賦能。
西郊祭祀、祭孔, 包括二月二已經進行過的耕耤, 無一不是加強帝王權威的手段,但這些都是在洛陽大行台確立之前。此時,元澈與魏鈺庭等在緊鑼密鼓地籌備著下一個可以穩固皇權的大禮。
朱鳥堂內, 一眾女官列於堂下。屋內,掌針織的八名女官在為陸昭量身裁衣。
“隻裁四套春服、夏服和仲夏服, 入秋的衣服就不必做了。”霧汐在一旁吩咐掌製,“所有的鞋子要重新納, 要大一些的。朝服來不及重做也不要緊,取先皇後的衣服改一套出來。軟枕要得急一些, 須得最先做好,你們趕得怎麽樣了?”
掌製恭謹回到:“敢不從命。隻是現下才春季, 鴨鵝尚未出絨, 好在少府監調動得宜,從民間征調了些許,不過多花費了些時日。既然皇後有命, 卑下親自操持,必先趕出來。三日後巳時之前,就能趕出來, 請娘子查驗。”
霧汐還想說些什麽, 陸昭卻給了一個眼神製止了。恰巧尺寸都已經量好,掌製忙鬆了一口氣, 也意識到時間緊迫,於是走上前,說了好幾句吉祥話,又連連告罪。
陸昭一笑了之,點了頭,掌製便趕緊帶人退下了。
待人都退下後,霧汐才道:“鴨絨就算晚送來幾日,不過就是個填塞。枕頭提前縫好了,往裏頭裝就是了,一天就算一百隻枕頭,兩三人也能忙活過來了。那掌製明明就是搪塞,自己耽誤了功夫,倒拿少府找借口。”
陸昭靠在榻上坐了,笑著瞅了霧汐一眼:“她是耽誤了幾日的功夫,我就缺這幾日功夫了?如今宮裏人不多,若非真有事,她敢放下皇後事不做,先做別的?你知道她爬到這個位子上要多久?一但失位有多少人可以替她?”
陸昭捧起杯子飲了一口水,輕舒一口氣道:“俗話說得好,廚子不偷,五穀不收。方才要是一句話給她問住了,是要罰她還是要把她除了名?罰了她,她恨你。開了她,新上任的人又如何看你?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下麵想爬上來的人多,她自己知道著急了,這個恩情她心裏能記你一輩子。”
“一局掌製,掌管著一宮人的四季衣服,針織用度。她要是豁出去了,想害一個人,那可太容易了。想想東晉的司馬紹、司馬曜,一個死於宋姬下的散毒,一個死於宮女之手。掌製看著地位卑微,但卻實實在在掌握著你我的生死。即便身居高位,也不能肆意妄為,打罵他人。懲罰永遠都是減少治理成本的手段,而非釋放感情的工具。”
陸昭闔上雙目,靠在榻枕上養神,一麵喃喃道:“不過這件事還是得往深裏琢磨琢磨。派人去打聽一下,少府的針織局都在忙些什麽。順便再問問汝南王,征調鴨絨這事有沒有,他清楚不清楚。”
霧汐立刻跑了一趟,消息也得的快。
“汝南王入覲未回,祠部的孔昱也被叫去了。婢子又去了少府打聽了一下,新任少府監元孚才上任,算是個不近不遠的宗室,底細不清楚,婢子也不敢細問。至於針織局,那邊果然得了個急差。不過做事的人隻說得了上令,要縫製革障和步障,具體做什麽,一概不知。”
“革障有多大,你見過沒有?”陸昭警醒地坐了起來。
“婢子遠遠看了一眼,高寬約莫六七尺。”霧汐大概筆劃了一下,“倒不似其他的革障,要厚得多。”
洛陽行台建立,長安也要立威,舉辦大禮是一種立竿見影的手段。革障多用於軍禮,意在帝王在軍中樹立威信,進而更深的掌握軍隊。非戰時時期,最常見的就是皇帝講武、田狩、巡狩和射禮。
皇帝講武、田狩都在仲冬,如今時節不對,巡狩也很少在春季。且元澈信佛,如今皇後有孕,也不會大肆射獵。唯一可以舉辦的大禮就是在射宮舉行射禮。
陸昭沉思片刻,當機立斷:“你現在就出宮,就說回府替我取幾件舊物。回府後找個機會,讓可靠的人前往太保府上告知,就說皇帝要舉行射禮,問他們知道不知道這件事。”
冬季入春後,又經曆一場大風浪的吳淼顯得更加老邁。歲月不饒人,曾經身為武將常年負重,關節的損耗與各種疼痛症狀也更加明顯,遇到雨季,甚至行走都需要人攙扶。
這幾日連連陰雨,吳淼便在廬中閑臥,暫時向宮中告假。吳玥即將隨行台離都,這幾日隻要不在軍中,便會守在父親身旁。
父子倆都是寡言之人,之前多年不見,如何做父親,如何做兒子,仿佛都要重新拾起來一樣。直到現在,兩人相處,閑聊也隻能說說府中某處花榮,某處花落。然而,剛剛熱絡起來的氛圍卻被家仆打斷了。
“稟郎主,小郎君,鎮東軍營裏來了人,說有話要麵陳郎主和小郎君。”
吳淼點了點頭說:“讓人進來吧,給人撐把傘來。”
待家仆返身後,吳玥道:“此去司州,隻怕要時近一年之久。兒子不孝,老父臥病家中,竟不能關懷照料。”
吳淼聽罷微微咳了幾聲,方才笑罵道:“你父雖然年邁,卻何至於此,要讓大好兒郎棄以功業,手奉羹湯。你父已是三公之位,飲食起居,宮中都會派人照料。倒是你這小子,來日人人俱侯,若你病臥家中,怕是隻有枯對家中頑劣小童了。”
吳淼抬手,本想用拾起塵尾敲打一下兒子的後腦勺,然而手伸到一半,肘臂卻格外疼痛。吳玥見狀,趕忙把塵尾遞了上去,卻被父親輕輕推開了。
“你年紀輕輕,便已有鎮東正號,來日前往南邊效力,斬獲軍功,此生也足有功績可誇了。十年寂寞也是寂寞,一年寂寞也是寂寞,若你此去所建功業,不配你老父所受苦楚,老父便把你發送軍籍,再也別想入宗譜!”
說話間,家仆已經把人領到了。吳淼看了一眼,雖說此人現在是鎮東軍的,但是卻曾是護軍府的人。宮變時,跟隨陸振的護軍府將領雖然犧牲大半,但他也盡力保下了不少,因此認得。
那名將士問安後便開口道:“宮中將有射禮,不知太保、鎮東將軍可否聽聞?”
吳玥察覺其中的意思了,望了父親一眼。
吳淼卻鎮定道:“尚未成事,隻是略有耳聞。”
那名將士得到回答後,也不做他話,深施一禮後便告退了。
待人走遠後,吳淼方才道:“看來皇帝是不大想讓你插手禁軍事務,也不想讓你日後征戰荊州了。”
“是。”吳玥沉聲道。
射禮有兩種,皇帝親射禮和皇帝觀射禮。兩種都有賜射的環節,即根據王公侯伯以及職位的品級,分別考校射藝。最後根據射箭的結果或得賞賜,或被罰飲酒。被賜射的文武官員日後大多都被重用,可以說射禮是皇帝在未來武事上表達親疏愛重的風向標,也是對貼身武將表達親近的一種方式。宮中如此緊鑼密鼓地安排射禮,自家卻一點消息都不知道,說明未來的武事上,吳家是沒有被皇帝過多考慮的。
“可是父親為何要裝作知道,告訴皇後呢?”吳玥目光帶有疑問,也帶有一絲懊惱。
吳淼望著屋外的雨簾,心緒也跟著一絲絲墜落到塵埃裏,即便如此,他的話裏也保持著絕對的克製:“一旦你與皇帝君臣相疑,在皇後的眼中,你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可是我們在皇帝眼中、在先帝眼中又是什麽?”吳玥仰起頭,似乎在渴求一個答案,然而他眼中熾烈又豪邁的目光,早已將包裹著答案的脆弱外殼擊碎了。
“我們是籌碼,是拂塵!”
“我們出身軍將,我們有累世之功!”
“哪怕我們拚了命地保家衛國,維護皇統,依然無法改變皇權對我們的懷疑。”
吳玥的下巴顫抖著,手也顫抖著:“我們姓吳,我們天生就是軍功階層,這種事又不是我們可以決定的。”
吳淼不可思議地看著兒子,仿佛注視著一片發光的黴菌。過了良久,他忽然朗朗地笑了一聲,環視著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道:“息徒蘭圃,秣馬華山的日子,隻怕為父過不成了。”
“逸璞,你知道為何軍功累世而積嗎?”吳淼苦笑一聲,道,“因為在所有的戰役裏,衝在最前麵的人都會最先死去。如果不累世積功,那麽就不會有人再去衝鋒陷陣了。”
“曆史的大勢也是如此,國家變革也是如此。最先踏入大勢中的人,往往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原有的平衡會被打破,舊時的得利者會反撲,大勢會先消耗掉一批人,這是注定有人要承擔的陣痛。”
“夏至雖是陽極之日,但燒死最多人的大暑卻遠未到來。軍戶一生英勇,為的是以後的子孫可以從伍長、什長做起,甚至從中軍護衛做起,不必承受最猛烈的炮火。為父一生勞碌,為的也不過是留給你一個可以撐過大暑大寒的積累。”
“既然今日你能有此想,來日大抵也不會再有疑惑。為父陪你再走一程。”吳淼緊緊握了握兒子的手,“逸璞,之後進退,你就自己拿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