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割裂
四月初一, 皇後輿駕、皇後的女官們、以及洛陽大行台百官車駕將從長安出發,沿渭水乘船行至郖津,在到達三門峽之前提前登岸。隨後走陸路至新安, 再經由穀水、函穀關一路到達洛陽。
金色的鑾輿與赫赫儀仗,宛如穿在宮城中軸線的光帶。元澈隔著白玉欄杆凝視著那台鑾輿, 隻見皇後一行已經來到甬道。陸昭身著章服, 宮殿簷角沿射來的強烈日光,恰恰掃過她的麵容,此時, 一切仿佛與她當年未入宮時一模一樣。
元澈看著在龐滿兒的陪伴下慢步踱過來的陸昭,一霎時覺得正在不久之前, 他以同樣的方式迎來了自己的妻子。隻是車輿的朝向、行走的方向,一切都相反罷了。
儀式優雅而緩慢, 宛如酸楚點點滴滴地鬱積在元澈的胸口。
“臣妾拜別君王,唯願君王……”
祝詞的篇幅很長, 仿佛刻意拖延告別的時間。陸昭一直低著頭,這讓元澈投向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變得熱烈。章服遮著陸昭的身體, 那都是他所熟悉的地方。哪裏柔軟而脆弱, 哪裏堅實而飽滿,哪裏羞起來燦若煙霞,哪裏被觸碰時驚惶如兔。在平靜的時刻, 它怎樣表達悲哀,在浪起時分,它又如何表達歡愉。然而唯有被層層帛帶與大袖遮掩的腹部, 萌生出一層未知的光。
終於, 在祝詞結束的時候,元澈彎下身來, 他想托住陸昭的腰,將她一力攬起,但伸到一半的手卻在眾目睽睽之下止住了。索性那雙手在空氣中都兜了個圈,重新回到陸昭手肘的部位。
“皇後一路多加保重。”
元澈的語氣克製且不失鄭重,此時他該托著她的手,幫她登上車駕了。可是他全身簡直如凝固一般,一動不動,因為他的目光與陸昭的目光迎上了。
那雙如冰封一般的清冷鳳目,在陽光下濕潤了。陽光卻像一把小巧的金鎖,將眼淚鎖在那雙眼睛裏。陸昭的目光坦誠地望著他,沒有求救,沒有畏怯,仿佛想把一切都停放在此時的定格。熱烈的情愛早已在龜裂的邊緣徘徊日久,與冷靜的理想對峙著。他們既是彼此的懇求者,又是彼此的鑒賞者,期望與絕望交雜著,這或許才是他們之間感情的實質。
想到這裏,元澈的手臂變得鬆弛了,他與陸昭都重新鉚足了力氣,一氣嗬成,他送她登上了車輿。他與她一道目視北方的天空,澄澈的碧藍如同投影一般,將他們的瞳孔遮住了,再也沒有映照彼此身姿的餘地了。
車門關閉發出了輕輕的撞合聲,周遭仿佛一下子沉寂下來。繼而,軲轆轉動的聲音次第從宮門傳開,夏日的暖風猶在,而陸昭,已經走了。
生是胎兒從母體剝離的過程,而育則是一個生命與另一個生命告別的過程。生之結束,乃是育之開始,血與肉分離的一瞬間,情感上的依存攀升至極點。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情感的依存慢慢減弱,衰老與新生的對抗,資源的付出與轉移,積累的持守與傳承,盡管會有膠著的相抗、微妙的平衡,但最終的結果必然是一方獲得所有。
洛陽大行台之於長安是如此。
權力的孕育,亦是如此。
在陸昭臨岸回首,眺望長安的那一刻,她感受到了這種雙重的割裂。
照著預定路線從長安至洛陽,最快也要五日。閑暇之餘,陸昭也開始著手布置皇後屬官、司州刺史府以及行台的官僚構架。
刨去暫時屬於吳玥的鎮東將軍府不談,陸昭還是希望皇後、刺史、行台三府能夠達到一個政令互通的效果。這種想法未免僭越,因為著意味著府事與國事混為一談,家事與國事內外難分。三國曹操丞相霸府就麵臨過這種局麵,丞相府與魏王府並立,權力在二者之間不斷的分化與過渡。
曹操化家為國,致力於締造一個獨立於大漢王朝的統序與製度。對於陸昭來說,雖然還遠未到這一地步,但洛陽不啻於會成為一個獨立於長安的行政中心。在三國時期上演的事漢與事魏的抉擇,於洛陽大行台來講,日後是一個東都利益體和西都利益體的分化。過程雖然遠非政治扼殺那般殘酷激烈,但利益帶來的力量凝聚,絕不會遜於當時。
“皇後此次建立行台,未來我家未嚐不可以此試取王號,以效魏武之故事。”陸遺早早趕到行台暫時停駐的地方,作為陸家的自己人在私下會麵時向陸昭淺提了這一考量。
陸昭卻搖了搖頭:“魏武力挽漢室於狂瀾,武功烈烈,我等不過大權初執,底蘊相去甚遠。一旦暴露此想,雖然會不乏呼聲,但大國分裂,法統難存,眾人不得不擇舍割裂。無論我家是否有此心此力,也須得在伐楚之後。”
“是。”陸遺識趣地低了低頭,皇後根本沒有對這個提案給予徹底地否定,那就意味著這是她所默認的未來方向。
“你現在是洛陽令……”陸昭支著額頭喃喃道,“既如此便再加一個留行台民部尚書,行台政令與洛陽政令密不可分,不過你要謹言慎行。”
行台尚書擬長安尚書,除了祠部不設,餘者皆可設。如今已有度支、都官尚書,還要設七兵和吏部尚書。
“七兵尚書我本屬意吳玥,隻是不敢輕與。”
讓吳玥任七兵尚書,就可以讓大行台、司州形成軍事上資源的整合。這對於行政效率頗有助益,但也有一個隱患。
雖然吳家已經徹底與陸家站在同一條戰線上,但並不意味著他們摒棄了皇權這一法統,忠於皇後與忠於皇帝,這其中是有很大的轉圜餘地的。尤其是她這次用射禮試探吳淼,事實證明吳淼仍願意與皇權保持一種羈縻狀態,或者說,他期望能保持羈縻。而洛陽的七兵尚書一旦交給了吳玥,再加上鎮東將軍之號,很容易就把整個司州的軍事掌控權拱手相讓。
“還是要有一個陸家的自己人。”陸昭歎了一口氣,“這個職位先空缺著吧,司州兵事如今也不會涉及太多。真有大用,還要再等一年。”
“對了,此次新法想必司州也多有耳聞,不知各郡縣對此如何反應?”
陸遺道:“新法試行,除河南郡以外,平陽、河東、弘農、河內都不太樂觀,像較為邊遠的汲郡,更是拒不協作。若是旁人倒也罷了,沒曾想河東薛家也是這個樣子。”
陸昭對此卻並不感到以外,即便薛家在中樞已經失勢,但是鄉土根基仍在:“河東薛家地處汾陰,曆來帝王祭祀汾陰都少不了他家參與。汾水道又稱龍門道,汾水穀地又是龍門以下數百裏,上至黃河,下至蒲阪的唯一渡口,如今勢力已經伸在了風陵渡。這數代經營,可謂人心所向。不過百年不衰,實乃得天獨厚。”
河東薛氏自有底氣,而河東的所屬間接影響著潼關,而自河水改道以及函穀附近林地砍伐的緣故,函穀關的軍事價值已經不再那麽重要。陸昭決不允許讓這麽重要的地方落入地方豪強之手。
河東汾陰與汲郡枋頭都是這個意思。如果說河東薛氏還顧及了薛琰這一脈的人情在,對陸家僅僅沒有翻臉無情,那麽汲郡的那些地頭蛇態度可謂強橫。
“河東和汲郡不能有差錯,先解決河東問題。”陸昭下定決心道,“告訴吳玥,先不去郖津,明日在風陵渡住一晚。”說完又把韋如璋叫了過來,“薛家那裏,告訴衛漸,讓他出麵拜訪一下,行台有許多職位還空著,若他家家主有意,可以來風陵渡見我。”
任何體製下,權力的運作僅受兩種力量的操控:一個是做事的能力,一個是做事的意願。前者取決於掌握的資源,後者取決於利益驅動下的選擇。
風陵渡口堪稱繁華盛阜,不少豪族都在這裏置下產業。在臨渡口不遠處,有連片巍峨的古色古香的園墅,連泥牆都是雪白的,在夜晚長街的燈火下,明亮耀眼。
在園墅內的一棟望閣裏,兩名士大夫打扮的男子相對而坐。桌案四周是幾盆隨意擺放的蘭花,花瓣如同吸飽了月光一般,微鼓蓬蓬。兩人或舉杯對酌,或凝神欣賞周圍的景色。終於,其中一人開口道:“河出圖、洛出書,河洛雖好,卻終究非我故鄉啊。”
另一人也旋即歎氣道:“楊君所言,誠是不錯,隻是行台不日便要建立,為行新法,必然時時窺伺我等鄉土。一旦政令人事俱落實地,你我兩家隻怕都難以從容吧。”
歎氣的乃是河東薛氏薛珪。當年崔諒之亂時,他身從王叡奉渤海王入洛陽,擔任過一次司隸校尉。然而太子所建的金城行台後來者居上,隨著陸氏與北海公元丕回攻京師,他這個司隸校尉也就做到了頭。
如今薛琬、薛琰相繼而死,他便是薛家的當家人。不過汾陰薛氏族群龐大,自從他從高任上退了下來,對家族的掌控力也就沒有那麽大。
至於坐在薛珪對麵的乃是弘農楊氏楊茂。相比於薛珪,他的壓力其實還要更大一些。行台皇後的大駕是先經過弘農郡的,他相信與行台彼此接觸後,可以達成一定的條件,但也難以避免行台成心拿自己開刀。
不過一旦地方同氣連枝,中央的日子也不好過。為了避免自己第一個被衝破,他半為聯合半為寬慰地向薛珪說道:“薛君也不必多慮,這求事者為客,司台部署如車,我輩為馭,州郡司官如騾。我等鞭之左右即可。”
豪族主要提供州府郡府下的“吏”,這些生於此長於此數千的龐大吏員,掌握著地方治理的實權,不受官員調動影響,更與改朝換代無關。信息的分配既是權力的分配,無論在中央還是在地方,此法皆然。
薛珪了然一笑:“那咱們先奉陪行台,在司州盡興一番。”
在與風陵渡一關之隔的長安宮城宣室殿,元澈也在中書屬緊急召開了一次小範圍會議,那就是如何依托洛陽行台,布置兩年後伐楚的軍事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