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65章 盜事

皇後輿駕離開長安之時, 身在洛陽的王襄也開始準備最後的交接工作。

王襄如今五旬之齡,早已不算年富力強。這個年齡做到大州刺史之位,對於普通世家可以說已經十分榮耀, 但對於陳留王氏來說並不能算是出色。同輩的王嶠早已達到三公之位,然而自己的爵位和職位這幾年依然沒有什麽變化。

正因此, 王襄從豫州直接開到司州河南, 不敢心生雜念,一直保持著剛強的姿態。這次出使,除了料理一眾門下子弟, 也是向中央表明態度,希望自己年老後也能得一三公加銜榮養。但這種做法也有弊端, 此次他將河南大部分豪族得罪了個死。眼下,僅有部分決定留在洛陽的王氏子弟及寒門支持自己, 不然單是河南郡的內政都要完全停擺。

皇後駕臨洛陽的日子一天一天地到來,王襄也不在人事上過多安排, 而是專注於郡內府庫、賬目的清查封存,力保在交接的過程中不出錯漏。

這一日, 王襄在城內點較馬苑以及軍械倉庫, 一眾子弟和河南郡本土功曹前來陪同。王襄也一改往日戎裝打扮,隻穿寬衫長袍,與眾人穿行於倉庫之間。這些人之所以急切地圍拱在他周圍, 都是期望能藉由王襄的身份,日後托庇於行台。

王襄一路慢行,聽著倉官令的匯報。昨日糧倉倉儲已經清點完畢, 他也不乏感慨:“原先河南郡生民爭相逃難, 生機無存,如今試行新法, 竟然初有成效。”

一名年輕的王氏子弟道:“此次新法,若無使君之功,隻怕也是難為。施政革新最怕人亡政息,聽聞河東、弘農兩郡頗有固守之態,隻怕使君大軍一旦離開河南,整個司州傾若沸湯。”

此人說完,周圍人也不乏附和之聲。

這些人對自己在河南郡的作為能夠有所感念,王襄已經十分欣慰。不過既然要將河南郡交接出去,他也需要做好人情上的過渡與安排:“皇後綺年韶歲,心懷遠略,自金城行台,維士人之序,體生民之情,匡正朝綱,震懾關隴,其星華铓鍔,遠耀於我這老朽之木啊。諸君托庇於洛陽行台,勿有憂慮,若僅以我這垂老昏聵之人時時為念,那才是自誤終生。”

眾人聞言雖不乏慨然,但心裏也都各有一盤算計。

此時有一人忍不住開口道:“使君即將離開司州,我等仰賴使君庇護日久,悲傷之餘,也難免惶恐。青史一向不乏英才俊彥,但能夠體察鄉情而全大局者,屈指可數,大多都是失之銳進,鉤沉……”

原本剛才還有人揚袖作悲泣之態,如今聽到這句話,也都稍斂略顯做作的悲容,紛紛窺覷王襄的神色。

此次王襄率大軍入境,清理河南郡,這才讓他們一些次等世族和寒門越上前台。可一旦王襄大軍撤離,又將是什麽光景卻實在難說。

雖然陸昭的新法也是大利於民,但是一個能推出新法的人,再加上年少顯位的背景,大多也有失之銳進的特點,未必就願意與他們這些人和光同塵。整個司州,誰想要保全自己的利益,那麽碰撞和衝突就在所難免。

“失之銳進?”王襄原本神色恬淡,聽聞此言當即沉下臉來,毫不客氣地打斷質問,“且不論爾等妄評皇後之罪,皇後與行台尚未蒞臨洛陽,爾等便無實揣度,豈非小覷行台一眾王臣,質疑陛下之英明!”

“今日我也有一言,皇後雖然年輕,但也久執大政,以往深謀遠略,從來也都不乏謹慎。若皇後不察眾情,取以豪奪,又怎能立足長安,又怎能受台臣擁護?此等煽動群情之語,今日便罷,若日後我再有所耳聞,即便皇後大度不願降罪,老夫白刃絕不相饒!”

王襄當眾發怒,眾人也不好再多嘴。此時已至晌午,王襄便隨自家子弟回到臨時官舍用飯。

侍奉王襄午膳的乃是王襄的侄子王儉、王佑。王襄二子俱已出仕,且前途用不著自己操心,因此他也出麵帶一帶這兩個後輩。

天漸漸熱起來,王儉奉上一杯溫水,待王襄飲下,臉色漸漸平靜,方才開口問道:“伯父今日何須如此動氣,小心暑熱,急火攻心,傷了身子。”

王襄放下杯子,歎了一口氣道:“此次行台交接,所涉利害看似僅有河南一郡,實則波及司州全境。你以為那些人是真心前來相陪?”

“這些人還有別的目的?”王佑思淺,故而發問。

王襄冷笑道:“動**之際,風聞而言事,所求不過一實。皇後居臨洛陽,雖然河南已靖,但邊郡未平。這些各郡鄉人難免聯姻,如今弘農、河東、汲郡強硬,一旦司州動**,必然損害自家利益。因此他們想讓我當麵做一個保障。你們可知我為何斷然拒絕?”

王佑心思不活分,王儉略有所思,片刻後答道:“伯父若得河南郡人之心,這固然好。可如今行台未至,具體大政我等不知。若伯父今日一諾,日後與行台大政相悖,豈非令兩郡交惡,再落一個幹涉外鎮的罪名。”

王襄對這番回答已經很滿意了,因此笑著點了點頭:“這些人困於私利,失之明智啊。他們以為我這個豫州刺史可以給他們撐腰,卻忘了皇後這個新法要做什麽。這官官相護之情,未來必然遭到行台重點打擊。我若不作回護,這些人不過是小懲。可我若敢公然包庇,這些人必然會被加以針對,甚至死無葬身之地。屆時,老夫陷入過深,未必不會為這些人利用,陷入方鎮之爭啊。”

王襄慢慢踱步至食案前,舊舍簡陋,不乏有小蟲飛撲在肴饌周圍。

“勇於敢者則殺,勇於不敢者則活。此二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

話音剛落,仆從便一掌按死一隻落在食案邊緣的小蟲,餘者四散飛逃。

時至深夜,王襄回到營所,忽聽身後有人來報。

“使君,出事了!”那人待被允許近前,方才壓低聲音對王襄道,“今日馬苑清點戰馬,發現少了兩百五十匹!”

下屬說出最後一個字時,已驚恐得站不穩,幹脆直接跪下,將頭重重磕在地上。王襄也是悚然一驚,入夏的時節隻覺得渾身冰涼。

“先把所有府庫率兵控製住,涉事者監押入獄。京畿附近所有官、私馬廄,暫時派人封鎖三日,即刻清點!”王襄仍極盡克製心情,做出冷靜的部署,最後才指了指地上下跪的士兵,吩咐左右道,“先扶他起來,起來。”

此時王儉也勸慰道:“伯父稍稍寬心,偷盜戰馬這樣的惡事,以往也有。軍馬馬掌上都刻有符記,而且這麽多戰馬,總要吃草飲水。我等沿途搜尋,必有所獲。”

王襄卻搖了搖頭:“如此敏感的時期,發生軍馬盜竊之事,即便你我不作深思,安知行台不作深思?你通知各營,此事老夫會親自出麵追查。”說完對親隨道,“快,給老夫著鎧,再讓馬廄重新備馬!”

王儉和王佑一道出動,府庫那邊很快就有了眉目。

“馬曹的曹首說,近日因皇後要蒞臨行台,洛陽調動了不少物資。運貨的馬不夠用,就難免借調戰馬。洛陽的馬苑一共兩千匹戰馬,如果算上馬苑的所有任事人員,再加上這幾日其他各司調遣軍馬的涉事者,數目不下三千人。那馬曹還問,是不是這些人都要監押入獄?”

說到最後一句,即便是平日如小火苗一般的王佑,也不由得降了降調門。

“哈,這個馬曹倒是很會攀扯啊。”這件事有了些眉目,王襄反倒露出了個笑,“這個馬曹是什麽背景?”

“是河南郡河陰人,在孟津渡頗有勢力,妻子是河東汾陰人。”

“接著查他的底細。”王襄交代著。事情有了頭緒並不意味著此事不嚴峻,相反,即便知道這件事背後的主謀,但也難以在當地層麵進行追責。河南郡人任本地曹首,大肆追查,不僅令河南郡內惶恐不安,也會讓其他郡的豪族趁勢而起,遙相呼應。而且馬匹的用途還牽扯到皇後本身。一旦追責到負責皇後事務的官員身上,難免又給以時人更壞的解讀。

徹查範圍雖然甚廣,但是討論範圍卻縮小在王襄最親近的幕僚之間。

“若僅是數十戰馬,倒也罷了。隻是司州不乏武宗豪強,數百戰馬盜取,或有軍事上的圖謀。使君,我們不可不防啊。”

王襄手下紛紛將對方可能的意圖羅列出來。戰馬是被騸過的,不能繁衍,偷盜戰馬是一錘子買賣。既然沒有長遠利益可言,那必然是圖近期之利。

“此時若有兵戈之禍……”王襄眉頭緊鎖,他手裏兵的數量,對付這種程度的武裝,不在話下,但行台方麵就不一定了。

行台的軍隊與豫州軍隊數量相差較大,裝備也不如豫州的精良。其實這並非長安不重視行台,不重視皇後,而是最淺顯的成本問題。由於王襄調動的是豫州軍隊,可以借托淮水穎水之便,輸送給養,行軍也可以依托船隻,往來十分方便。因此王襄的軍隊數目多,帶甲率也高,兵械輜重都沒什問題。但皇後一行人就不同了。一行人雖然會走一部分水路,但是中途仍多陸路。

如果行台帶來的軍隊過多,那麽本土會有給養壓力,不得不依托當地豪強和外鎮之力,因此取一個折中。

“雖然對方不敢加害皇後,但為求完全,還是先請皇後暫緩入洛吧。”另一人提議道。

王襄聞言卻依然麵色陰沉。

“使君,皇後那裏也不能這麽說。”王儉建議著,“畢竟是兩百五十匹戰馬,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的人,背後的後台品級必然不低。這個後台我們猜可能是司州本地人,但皇後和行台也可能懷疑是我們。對方很有可能認為我們故意為此事,來好借口讓行台延緩入司州。畢竟司州我家也曾部署頗多啊。”

“哎。”王襄的拳頭重重向桌案錘了一記,“鋒鏑相交,讓無可讓啊。司州世族誠然彪悍,皇後又豈是逆來順受之人。輿情一旦擴散,行台與地方彼此懷疑,局勢必將走向糜爛。”

“嗬,看來此番,我能榮退於刺史之位已是奢望。有人要挾我打開司、豫災禍之門啊。罷了,此事出我任上,我率數十將,親自前往行台駐地,負荊請罪。”

王襄當即就要出營,當即便被眾人拉下。“使君不可,若是使君發生意外,我等又如何向叔父、荊州方麵交待,皇後那裏也將罷行,豈非為旁人做嫁衣。”

“使君莫急。”王儉向前一步道,“聽聞皇後與法師玄能頗有深交,玄能在河南也多受我等庇護。卑職自與玄能親自前往,麵陳皇後,待皇後決斷。”

王襄點了點頭:“如此,那隻好勞煩你冒這個險了。”

同一個夜晚,陸昭等人抵達風陵渡,然而登岸後卻見衛漸匆匆趕來,臉色敗壞。

“啟稟皇後,臣一路趕到汾陰,去見了薛家的家主薛珪。薛珪說,隻怕耽擱皇後行程,待皇後到了洛陽,自會拜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