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閥之上

第366章 力量

船雖靠了岸, 地方也派了人來接,但陸昭一行人並沒有下船。王儉與玄能日夜兼程趕到風陵渡的時候,陸昭早已經得到了軍馬失竊的消息。

“三個郡的世族拒不合作, 這河南郡的馬曹又公然跟這些人聯手,跟行台抗命。”龐滿兒在一旁越說越氣, “他們這樣攪合, 難道想把行台逼出司州?”

王儉道:“要不要把那個馬曹押送京師,由廷尉問罪?”

陸昭卻麵色凝重:“隻怕還問不了罪。牽扯麵那麽廣,真問罪, 你這個別駕隻怕都保不住。”

王儉心裏一暖,這話至少證明皇後對王家沒有疑心。

陸昭在船艙內緩緩踱步, 最終走到了司州境輿圖前。汾陰、洛水與風陵渡所形成的小三角,映在了陸昭的眼裏。

“能不能直接用兵?”王儉試探道。

陸昭搖了搖頭:“薛氏沒有罪名, 司州、豫州都不能輕動兵戈。”

“陳兵固守也不行?”

所謂陳兵固守,就是正常的軍事調動, 郡國兵駐紮在當地,也有一定的威懾效果。

“固守……固守多少呢?給養怎麽辦?”陸昭語氣溫和地提出這些問題, “假設調兵四千, 河東豪族的部曲就不止這個數,更何況給養的河道還在人家手裏把持著。而且固守總要有一個理由吧,清繳山賊還是外鎮異動?一旦說不清楚, 給了北麵的冀州、並州以口實,秦家和趙家會不會直接幹預?秦家和朝廷的關係,可一向不大好啊。”

陸昭這話一說, 王儉徹底放心了, 他知道伯父的選擇是沒錯的,司州在這位皇後手底下亂不了。

“不過此事也不能什麽都不想朝廷說。”陸昭又踱步坐回了座位上, “先去上疏一封,將司州的境況匯報一下。讓朝廷出力隻怕不可能了,頂多你我提一句,河東離長安、潼關都很近,讓朝廷做個預案吧。對了,丟失馬匹的具體數目有多少人知道?”

王儉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雖然不多,但各曹司應該都有所耳聞。”

“那如此倒最好。”陸昭招了招手,讓王儉上前,“這樣,你回去和王使君……”

待王儉離開後,陸昭又招來陸遺道:“那個楚國商人張懿到司州了沒有?我要見他。”

所有的事情交代完畢,陸昭吩咐跟隨行台的護衛軍以及所有侍從,都進入戒備狀態。

陸昭回到榻上閉上了眼睛,隨後,十裏舳艫的赫赫喧囂便陷入等待的沉寂之中。

連驛急遞,陸昭的奏疏一個日夜便到達了長安。奏疏沒有走尚書台及門下,而是直接送到了殿前。周恢隻看了一眼題封便看出了奏疏的分量,連忙送入了殿內。而與此同時,一名小內侍也在眾目睽睽之下找了一個借口,出了未央宮南門,往尚書台等官署值房去了。

元澈看完了陸昭的奏疏,頓感意外,然而他沒有下任何命令,隻是讓周恢傳示給魏鈺庭他們,自己則靠在禦座上一動也不動,想得出神。

奏疏裏說了不少事情,其中自然有馬匹偷盜之事,薛、楊等人倨傲之言,也言明了這些軍馬的動向很可能是武裝部曲。最後把請求朝廷允準封張懿進入行台擔任皇後僚屬,主持楚國商人在洛陽本土建立商盟一事一筆帶過。

“那麽陛下打算出兵嗎?”魏鈺庭的試探極其溫和,他多少也看得出皇帝明白其中的利害。

在旁邊的徐寧就沒有魏鈺庭沉得住氣,他才從廷尉屬退了下來,如今轉任中書侍郎。顧承業和柳匡如都被調到了尚書台任事,徐寧也難得有揚眉吐氣的機會,說話時,兩隻袖子在魏鈺庭麵前晃來晃去的:“這些世家膽子也太大了,皇後的主意都敢打。這件事依臣看,豫州的態度也有些古怪。都這時候了還猶豫什麽,他們出兵也就是了,照著河南的樣子,再把弘農、河東犁一遍,看這新政的種子播不播的下去!”

元澈仍是一動不動,不過目光已經移到了兩個人身上。

魏鈺庭知道皇帝心裏是有一個主意的,隻是他如今摸不著。既然徐寧已經把維護皇後的話說了,那自己隻能再從另一方麵試探試探。

“其實北平亭侯也未必就是隔岸觀火。”魏鈺庭開始試著順著另一種意思說,“北平亭侯的態度雖然古怪,但若站在他的角度看,他也有他的難處。他畢竟是方鎮,方鎮和方鎮聯手,方鎮和方鎮衝突,都有可能是一國禍福之門。北平亭侯以公心而論,替陛下想,也不能毫無顧忌。”

“況且汾陰一直是並州、冀州入關中的一條命脈。兵也好,糧也好,都從這裏走。糧船經風陵渡轉入渭河,行進長安。正因為有這一條水路在,長安才可以避免使用三門峽大代價運送來的糧草,也可以不獨仰賴西北的糧草。”

元澈的目光動了動,魏鈺庭一下子就抓住了關竅,繼續分析道:“臣聽說,北海公近來身體也不太好,六鎮軍民也多有不安啊。朝廷如果能派出軍隊從蒲阪渡江,以迅雷之勢進入汾陰,那自然是好。如果慢了就會打草驚蛇,河東各家萬一不能心安,一旦起事,並州和冀州都可以順流而行,頃刻介入亂局,倒也不必顧慮北境的壓力。”

“那你們要不要想想,怎麽給皇後回信?” 終於,元澈站了起來,“皇後在司州受到威脅,長安什麽也不做?信上就這麽說?”

正說著,門口便有內侍來報:“稟陛下,蔡維庸已經成功返楚,關於荊江一帶流寇的事,派了數十名官員來專門做溝通。不知陛下這幾日是否有安排,召見這些官員?”

元澈笑了笑,對魏鈺庭道:“看到了吧,一南一北都掐著朕和皇後的脖子呐。”

魏鈺庭沉思片刻,忽然拿起那封陸昭寫的奏疏:“陛下不如下午就去見楚國使者,讓周正監想辦法在那時候把這封奏疏當麵給陛下,陛下當時給個囫圇話。這樣皇後那裏也說的過去了,河東也不會有什麽疑心。而且當著楚國官員的麵說這些話,即便日後朝廷決定再有什麽變化,也可以拿當著楚國使者的麵不便細言當做借口。”

“國事艱難,多方掣肘,也是半點不由人,後麵陛下看看能不能暗中幫上些,也隻能這樣了。”

元澈也歎了口氣,隨後便對周恢道,“那就派人去告訴楚國的那些官員,朕下午就去見他們。”

會麵被安排在了上林苑,規格也相當高,一路上都是滿滿的儀仗侍從。元澈卻是一身常服,帶著一頂青玉冠,此時坐在禦座上,麵上浮現出年輕帝王特有的驕陽般的笑容。

周恢笑著侍立在元澈身邊。

楚國出使的官員們三跪九拜,隨後便進入了正式議事的程序。

沒過多久,周恢便將奏疏送了過來,議事暫停。“陛下,是行台的事。”周恢小聲說著,然而參與議事的人多少能夠聽得到。

元澈卻沒有打開奏疏,隻問道:“行台遇到難處了?”

周恢稱是。

元澈將奏疏往回一推:“司州的事情,朕都交給皇後,訴苦的話朕就不看了。”說完便笑著看向楚國一眾官員,“咱們接著議吧。”

事畢,元澈乘鑾輿回宮,車駕沿著車轍行駛在甬道上。半路上,車轍裏卡著塊碎石,顛了元澈一下,元澈手中的竹簡嘩啦啦灑在車裏。周恢忙在外麵告饒。

元澈卻笑了笑:“天規都有違意之人,更何況日日使用的車轍呢。”

說完他便彎腰去揀竹簡,卻忽然發現坐塌的下麵壓了一隻手帕。

元澈就這樣把手帕拾起來,像那一日陸昭在船上靠近他一樣,他把手帕放在鼻端,深深嗅了嗅。

薄薄的綢帕來自於陸昭左手的袖內,有淡淡的白檀香,但是帕子的一角總是被右手牽出來,因此有墨的香氣。這些他都能熟悉地回憶起來。

正如元澈回憶起她的麵孔,永遠都是安靜的,連七情上臉時都是如此。還有她向他索取欲望的時候,目標單純,覬覦肉.身也覬覦得徹底,與享受權欲時一樣,對她來說少有感情上的渴求,更多的是發乎身體內在的需要。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這一個人會這樣坦誠地傾訴自己的欲望了。

自然而然地,元澈還想起了她一瞬間的疲憊,麵對那一瞬間的軟弱,他曾經捕捉到,卻從來不曾利用過。如果他肯強硬一點,她又恢複的沒那麽快,或許她就不會離開長安,自己也不會眼睜睜地看陸昭深陷險境卻無能為力。然而這又不對了,他讓她前往洛陽,本身就是希望她可以平安,可以幸福。

或許他僅有的力量,不過是讓陸昭用自己的力量去獲得平安與幸福吧。

元澈從未想過自己會為什麽而軟弱,但麵對這樣命定般的無力感,他將頭深深地埋進了臂彎中。

“去找王赫,讓他集結一百精騎,即刻出發,前往皇後身邊。”